太空清道夫小说[王晋康]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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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探险] 《太空清道夫》作者:王晋康【完结】
人物简介编
生于河南南阳,高级工程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协会员兼科学文艺委员会委员,河南作协会员。民盟南阳市委副主委。1966年高中毕业适逢文革劫难,1968年下乡,在新野五龙公社度过了3年知青生涯。1971年到云阳钢厂杨沟树铁矿当木模工,1974年调入南阳柴油机厂。1978年以优异成绩搭上最后一班车,考入西安交通大学,1982年毕业,分配到南阳油田石油机械厂。曾任该厂研究所副所长,高级工程师。为本单位学术带头人,主持研制的大型修井机自走式底盘和沙漠修井机底盘达到国内和国际先进水平,获部级科技进步奖,其中后者为国家级重大项目。
1993年因10岁娇儿想听故事而偶然闯入科幻文坛,处女作《亚当回归》即获1993年全国科幻征文的首奖。随后又获97国际科幻大会颁发的银河奖。2014年又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终生成就奖。 迄今已发表短篇小说87篇,长篇小说10余篇,计500余万字。 在网易有交流和发布信息的博客。
2016年王晋康与南派泛娱有限公司合作成立杭州水星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共同开发运营王晋康的众多作品。
艺术成就
王晋康作品风格苍凉沉郁,冷峻峭拔,富有浓厚的哲理意蕴,善于追踪20世纪最新的科学发现尤其是生物学发现。他的作品常表现人类被更高级形式生命取代的主题。
代表作有:《西奈噩梦》,《七重外壳》,《最后的爱情》,《解读生命》,《生死平衡》,《养蜂人》,《水星播种》,《最后的爱情》,长篇小说《类人》等。
王晋康并未停止创作,于2005年6月在《科幻世界》推出《一生的故事》,并于2006年在《科幻世界》分两期推出新作《终极爆炸》。
迄今为止,共获得中国科幻大奖银河奖15次,获奖篇目分别是:《亚当的回归》(1993),《天火》(1994),《生命之歌》(1995),《西奈噩梦》(1996),《七重外壳》(1997),《豹》(1998),《替天行道》(2001),《水星播种》(2002),《生存实验》(2002),《一生的故事》(2005),《终极爆炸》(2006),《泡泡》(2007),《活着》(2008),《有关时空旅行的马龙定律》(2009),《百年守望》(2010)。 [6] 出版有《王晋康科幻小说精选》4卷本。
增压室的气密门锁“咔嗒”一声响,女主人已经站在门口迎接:“欢迎,从
地球来的客人。”
门口的不速之客是一对年轻人,明显是一对情侣。他们穿着雪白的太空服,
取下头盔和镀金面罩后露出两个娃娃脸,大约25岁。两人都很漂亮,浑身洋溢着
青春的光辉。他们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这艘巨大的X -33L 空天飞机的进口,
X -33L 则锚系在这个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请:“请进,可爱的年轻人。”气密门在他们身后“咔嗒”一
声锁上。小伙子站在门口,多少带点窘迫地说:“徐阿姨,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来
访。上次去水星观光旅行时,途中我偶然见到这颗小行星,看到你正在用激光枪
雕刻着什么。蛮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绚烂的激光束,岩石气化后的滚滚气
浪,一个勇敢的孤身女子……我对此印象极深。我从一个退休的飞船船长索罗先
生那儿知道了你的名字……索罗船长你认识吧。”
主人笑道:“当然,我们是好朋友。”
“可惜当时时间仓促,他未能向我们祥细介绍。回到地球后我仔细查阅了近
年的新闻报道,很奇怪,竟然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不,是我们两个,感到很
好奇,所以决定把我们结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这儿。我们要亲眼看看你的太空雕
刻。”
姑娘亲密地挽着女主人的胳臂,撒娇地说:“士彬给我讲了这次奇遇,我当
时就十分向往!我想您一定不会怪我们打搅的,是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当然不会,请进。”
她领着两人来到内舱,端出两包软饮料。两位年轻的客人好奇地打量着主人。
她大约40岁,服饰很简朴,白色宽松上衣,一袭素花长裙。但她的言谈举止有一
种只可意会的高贵气质,发自内心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姑娘一直盯着她,低
声赞叹着:“天哪,你简直就象圣母一样光彩夺目!”
女主人难为情地笑道:“你这个小鬼头,胡说些什么呀,你们才漂亮呢。”
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很相熟了。客人自我介绍说,他们的名字叫杜士彬和
苏月,都是太空旅游学院的学生,刚刚毕业。主人则说她的名字叫徐放,呆在这
儿已经15年了。客人们发现,主人在船舱中飘飞着招呼客人时,动作优雅如仙人,
但她在裙中的两条腿分明已经有一点萎缩了,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后遗症。
女主人笑着说:“知道吗?如果不包括索罗、奥尔基等几个熟人的话,你们
是第一批参观者。观看前首先请你们不要见笑,要知道,我完全是一个雕刻的门
外汉,是在26岁那年心血来潮突然决定搞雕刻的。现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涂鸦之
作?”
他们乘坐小型摩托艇绕着小行星飞行。这颗小行星不大,只相当于地球上一
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锚系的X -33L 几乎盖住了它表面的四分之一。绕过X
-33L ,两个年轻人立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太阳从小行星后方斜照过来,逆
光中这群浅浮雕镶着一道金边,显得凹凸分明。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着肥
大的工作褂,手执一把扫帚低头扫地,长发长须,目光专注。一位老妇提着饭盒
立在他侧后,满怀深爱地盯着他,她的脸庞上已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从他们的面
容特征看,男子分明是中国人,妇人则高鼻深目,象是一个白人。客人们在面罩
后惊讶而好奇地看着,这组雕像的题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该安放到太空中。雕刻
的技法也略显稚拙,不过,即使以年轻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刻者在其中贯注的
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宁静淡泊,透出宽厚博大,透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圣
父圣母般的高贵。女主人痴痴地看着这两座雕像,久久不语不动。良久,她才在
送话器中轻声说:“看,这就是我的丈夫。”
两个年轻人不解地看看那对年迈的夫妇,再看看美貌犹存的女主人。女主人
显然看出了他们的怀疑,她轻轻叹息一声,说:“不,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
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你们看,那才是我,”
她指着画面上,有一名豆蔻年华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树后,偷偷地仰视着
他们,她的目光中满怀崇敬和挚爱。这部分画面还未完成,一台激光雕刻机停放
在附近。女主人说:“我称他是我的丈夫,这在法律上没有问题。在我把他从地
球轨道带到这儿以前,我已在地球上办好了结婚手续。不过,也许我不配称他的
妻子,他们两人一直是我仰视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不承认他
的第二次婚姻。”
这番话更加深了年轻人的怀疑。晚餐(按时间说这应该是地球的晚餐)中,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循环机制造的精美食品,苏月委婉地说,如果方便的话,
能否请徐阿姨讲讲雕像上三个人的故事?“我们猜想,这个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后,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轻轻地浮坐在太空椅上,两个年轻人
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
女主人说,15年前,我和苏月一样青春靓丽,朝气蓬勃。那天,我到太空运
输公司去报到,刚进门就听见我后来的太空船船长喊我:“小丫头,你叫徐放吗?
你的电话。”
是地球轨道管理局局长的电话,从休斯敦打来的。他亲切地说:“我的孩子,
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贺。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讲自立,我支持
你离开家庭的蔽荫。不过,万一遇到什么难处,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见索罗船长在目光阴沉地斜睨着我。看来,刚才索罗船长接电话时,邦
克叔叔一定没有忘记报他的官衔。我也知道,邦克局长在百忙中不忘打来这个电
话,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我脑子一转,对着电话笑道:“喂,你弄错了吧,
我叫徐放,不叫苏芳。”
我放下电话,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电话那边大摇脑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对船
长说:“弄错了,那个邦克先生是找一个叫苏芳的人。”
不知道这点小花招是否能骗住船长,他虽然怀疑地看着我,也没有再追究。
转过头,我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白人妇女,却穿着中国式的裙装,大约
70岁了,满头银发,面容有些憔悴,她正谦恭地同船长说话,这会儿转过脸,微
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
这就是我与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会面。玛格丽特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韶
华早逝,又不事妆扮,她仍然显得雍容,沉静,有一种天然的贵胄之气。她用英
语和船长在交谈,声音悦耳,很有教养。她的衣着风度却显然是个地道的中国老
妇。我估计,她至少在中国已生活了三四十年。她说:“再次衷心地谢谢你,10
年来你一直这么慷慨地帮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亚人索罗一挥手说:“不必客气,这是我们应该作的。”
随后船长叫上我,到老玛格丽特的厢式货车上卸下一个小巧的集装箱,玛格
丽特再次致谢后就走了,索罗客气地同她告别。但即使以我25岁的毫无城府的眼
光,也看出了船长心中的不快。果然,玛格丽特的小货车一消失,船长就满腹牢
骚地咕哝了几句。我奇怪地问:“船长,你说什么?”
船长斜睨我一眼,脸色阴沉地说:“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课的话,我告诉你,
千万不要去做那种滥好人。他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太空轨道,10年前,因为年
轻人的所谓正义或冲动,我主动把一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应在她丈夫有生之年
免费为他运送食物。现在,每次太空运输我都要为此额外花上数万美元,这且不
说,轨道管理局的那帮老爷们还一直斜着眼瞅我,对这种‘未经批准’的太空飞
行耿耿于怀。我知道他们不敢公开制止这件事——让一个70岁的老人在太空饿死,
未免太犯众怒。但说不定他们会把火撒在我身上,哪天会吊销我的营运执照。”
那时,我以25岁的浅薄咯咯笑道:“这还不容易?只要你不再想做好人,下
次拒绝她不就得了!”
索罗摇摇头:“不行,我无法开口。”
我不客气地抢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后说怪话。既然是你自己允诺的事,
就要面带微笑地干到底。”
索罗瞪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天后,我们的X -33B 型空天飞机离开地球,去水星运送矿物。玛格丽特
的小集装箱已经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则藏在巨大的船腹里。船员只有三人,除
了船长和我这个新手外,还有一个32岁的男船员,他叫奥尔基,乌克兰人。七个
小时后,船长说:“到了,放出摩托艇吧。”
奥尔基起身要去船舱,索罗摇摇头说:“不是你,让徐放小姐去。她一定会
面带微笑地把货物送到那个可怜的老人面前——而且终生不渝。”
奥尔基惊奇地看看船长。船长嘴角挂着嘲弄,不过并非恶意,目光里满是揶
揄。我知道这是对我冲撞他的小小的报复,便气恼地离开座椅:“我去!我会在
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坚持做这件事——而且不会在背后发牢骚的!”
事后我常回想,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时并不知李太炎先生为何许人,甚
至懒得打听他为什么定居在太空,但我却以这种睹气的方式作出了一生的允诺。
奥尔基笑着对我交待了应注意的事项,清道车此刻的方位。还告诉我,把货物送
到那辆太空清道车后先不要返回,等空天飞机从水星返回时,我们会提前通知你。
巨大的后舱门打开了,太空摩托艇顺着斜面滑下去,落进广袤的太空。我紧张地
驾驶着,顾不上欣赏脚下美丽的地球。半个小时后,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就在
这时,我发现了那辆“太空清道车”。
这辆车的外观并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个呆头呆脑的长方体,表面上除了一
圈小舷窗外,全部蒙着一种褐色的蒙皮,这使它看起来象只癞蛤蟆那样丑陋。在
它的左右侧张着两只极大的耳朵,也蒙着那种褐色的蒙皮。后来我才知道,这种
结构是为了保护清道车不受太空垃圾的破坏,也能尽量减缓它们的速度并最终俘
获它们。这种蒙皮是超级特夫纶和陶瓷薄板的粘合物。
几乎在看到清道车的同时,送话器中有了声音,一个悦耳的男人声音在几里
咕噜说着什么,我辩出了“奥尔基”的名字,也听到话语中有明显的卷舌音,恍
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奥尔基,我不会说俄语,请用汉语或英语说话!”
送话器中改成了汉语:“欢迎你,地球来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对,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减压舱的外门已经打开,请进来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钻到减压舱里。外门缓缓合拢,随着气压升高,内门
缓缓打开。在离开空天飞机前,我曾好奇地问奥尔基:“那个终生独自一人呆在
太空轨道的老人是什么样子?他孤僻吗?性格古怪吗?”奥尔基笑着让我不要担
心,说那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只是模样有点古怪,因为他40年没有理发剃须,他
要尽量减少太空的遗留物。“一个可怜的老人。”奥尔基黯然说。
现在,这个老人已经站在减压舱口。他的须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只余下
一双深陷的但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干的皮肤紧裹着骨胳,让人无端
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师们。我一眼就看见,他的双腿已经萎缩了,在
他沿着舱室游飞时,两只细弱无力的仙鹤一样的腿一直拖在后面。但双手十分灵
活敏捷,他熟练地操纵着车内的小型吊车,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装箱,把另一只
集装箱吊上去。“这里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对我说。
我帮着他把新集装箱吊进机舱,打开小集装箱的铁门。玛格丽特为他的丈夫
准备了丰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们尽情享用着这些食品——不是我们,是我。这
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进食,对那些管状的、流质的、奇形怪状的太空食
品感到十分新鲜。说来好笑,我这位淑女竟成了一个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
微笑着劝我多吃,把各种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肚满肠圆后,我才注意到老人
吃得很少,简直太少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嘴里挤了半管流质食物。我问:“李
先生,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说已经吃好了,我使劲摇头说,你几乎没吃东西嘛,
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诚地说:“真的吃好了。这20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已经
习惯了。我想尽量减少运送食品的次数。”
他说的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识中,一定认为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但这
句平淡的话立刻使我热泪盈眶!心中塞满了又酸又苦的东西,堵得我难以喘息。
他一定早已知道了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艰难,20年来,他一直是在死亡的边缘外
徘徊,用尽可能少的食物勉强维持生命的存在!
看着我大吃大嚼之后留下的一堆包装,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下来。
李先生吃惊地问:“怎么啦?孩子,你这是怎么啦?”我哽咽地说:“我一个人
吃了你半月的食物。我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来,我真不相信这个羸瘦的老人会笑得这么响亮:“傻丫
头,傻姑娘,看你说的傻话。你是难得一见的远方贵客,我能让你饿着肚子离开
吗?”
吃第二餐时,我固执地拒绝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样多。”老人没
办法,只好陪我一块吃,我这才破啼为笑。我象哄小孩一样劝慰他:“不用担心,
李先生,我回去之后就去想办法,给你按时送来足够的食物。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我从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爸爸,而且对我的要求百依百从。我
拒绝了他给我的财产,甚至拒绝了他的名声,想按照普通人那样独立地生活。但
这回我要去麻烦他啦!”
老人很感动,也没有拒绝,他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和我妻子都谢谢你。
但你千万不要送太多的东西,还象过去那样,一年送一次就够了,我真的已经习
惯了。另外,”他迟疑地说,“如果这件事在进行中有困难,就不要勉强。”
我一挥手:“这你就不用管了!”
此后的两天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他生活中潜隐的苦涩,即使在他爽朗地大
笑时,我也能品出一丝苦涩的余味。这种苦味感染了我,使我从一个任性淘气的
小女孩在一日之内成人了。我象久未归家的女儿那样照顾他,帮他准备饭食,帮
他整理卫生。为了不刺伤他的自尊心,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他们会落到
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诉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质的,这辆
造价昂贵的太空清道车也是私人出资建造。“如果冷静地评价历史,我承认那时
的决定太匆忙,太冲动,我和妻子没有很好地宣传,把这件事变成公共的事业,
我们完全是个人奋斗。妻子从英国的父母那儿继承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但是,
我上天后她已经一文不名了——不过,我们都没有后悔。”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态很平静,但他的两眼炯炯放光,一种圣洁的光辉漫溢
于脸上。我的心隐隐作疼,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怜悯。第三天收到了母
船发来的信号,我穿上太空服,在减压舱口与老人拥别:“老人家,千万不要再
这样自苦自抑了,三个月后我就会为你送来新的食品,如果那时你没把旧食物吃
完,我一定会生气的,我一定不会再理你了!”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我这些幼稚的话,就象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扮演小母亲。
老人慈爱地笑了,再次与我拥别,并郑重交待我代他向索罗船长和奥尔基先生致
谢:“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为我惹上了不少麻烦。我难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太空摩托艇离开了清道车,我回头张望,透过摩托艇桔黄色的尾光,我看见
那辆造型丑陋的太空清道车孤零零地行进在轨道上,越来越小,很快隐于暗淡的
天幕。往前看,X -33B 已经在天际闪亮。
奥尔基帮我脱下太空衣,来到指挥舱,索罗船长仍在嘴角挂着揶揄的微笑,
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了吗?我微笑着一直没有开口。
我觉得自己已经受到了李先生的感化,有些东西必须包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个月后,我驱车来到李先生的家里,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山脚下,院子
十分宽敞,低矮的篱笆参差不齐,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农家院落。
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里,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情趣,象凉台上悬挂的白色
木条凉椅,院中的鸽楼,在地上静静啄食的鸽群……玛格丽特热情地接待了我。
在中国生活了40年,她已经相当中国化了,如果不是银发中微露的金色发丝,和
一双蓝色的眼睛,我会把她当成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太太。看着她,我不禁感慨中
国社会强大的同化力。
40年的贫穷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身体很瘦弱,容貌也显得憔悴,
但她的拥抱却十分有力。“谢谢你,真诚地感谢你。我已经和太炎通过电话,他
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我故意嘟着嘴说:“谢什么?我一个人吃了他一个月的口粮。”
玛格丽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谢谢你,为了你这样喜欢我准备的食品。”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联系好了下一次的“顺车”,是三个月后往月球的
一次例行运输,请她事先把要送的东西准备好。“如果你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
我小心地说,希望不会刺伤她的自尊心,从她家中的陈设看,她的生活一定相当
窘迫,“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只用列一个清单就行了。”
玛格丽特笑着摆手:“不,不,谢谢你的慷慨,不过确实用不着,你能为我
们解决运输问题,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既有中国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国
式的甜点。饭后,玛格丽特拿出十几本影集让我观看。在一本合影上,两人都带
着博士方帽,玛格丽特正当青春年华,美貌逼人,李先生则多少有些拘谨和少年
老成。玛格丽特说:“我们是在北大读文学博士时认识的,他那时就相当内向,
不善言谈。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扫,家
庭条件比较窘迫,恐怕这对他的性格不无影响。在同学的交往中,他会默默地记
住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惠,认真到了迂腐的地步。你知道,这与我的性格并不相合。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开始了和他的交往,直到成为恋人。他有一种清
教徒般的道德光辉,也可能是这一点逐渐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契机,使你们选择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终身事
业?”
玛格丽特从文件薄中翻出两张发黄的报纸,她轻轻抚摸着,沉缅于往事。良
久她才回答我的问话:“说来很奇怪,我们选择了一个终生的事业,也从没有丝
毫后悔,但我们却是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决定,是很轻率的。你看这两张剪报。”
我接过两份剪报,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标题都相同:“太空垃圾
威胁人类安全”。文中写道:“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不仅把地球弄得肮脏不堪,
而且在宇宙中也有3000吨垃圾在飞,到2010年,垃圾会增加到一万吨。仅直径10
厘米的大碎块就会有7500吨,其中一些我们用望远镜就能看到。
“考虑到这些碎块在地球轨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径1 厘米的小铁块都能给宇
宙飞船带来真正的灾难。飘荡在地球上空的核动力装置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到下
个世纪,将会有上百个核装置,其中含有1 吨多的放射性物质。这些放射性物质
总有一天会掉到人们的头上,就象1978年前苏联的‘宇宙-954 ’掉在加拿大北
部。
“科学家提出用所谓的‘宇宙扫雷舰’即携带激光大炮的专门卫星来消灭宇
宙中最具危险性的较大的放射性残块。但这项研究也遭到强有力的反对,怀疑者
认为,在环地球空间使用强力激光会导致这个空间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和引起
空间变暖。
“我们已经在地球上进行了许多破坏性的工作,今天它已在对我们进行报复
:肮脏的用水、不断扩大的沙漠、被污染了的空气等等。宇宙何时开始它的报复?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报复比起地球的报复要厉害得多。”
玛格丽特说:“那天,太炎带着这张报纸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从来没见过
他这样激动。他喃喃地说,人类是宇宙的不肖子孙,人类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
急功近利的技术动物。我们污染了河流,破坏了草场,污染了南北极,现在又去
糟塌太空。我们应该站出来大声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我说
:人类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世界范围内的环境保护运动已经蓬蓬勃勃,即使
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逐渐树立了环保意识。但太炎说的一番话使我有如
遭锥刺,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的痛觉。”
我奇怪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够,远远不够。人类有了环保意识是一个进步,但坦率地说,
这种意识仍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我们要保护环境,这样才能更多地向
环境索取。不,我们对大自然必须有一份母子之爱,有一种对上帝的敬畏才行。”
这番话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识地摇头,玛格丽特看看我,微笑着说:
“当时我也不理解这些话,甚至奇怪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他怎么会有这种宗
教般的虔诚?后来,我曾随他到他的家乡小住,亲眼看见了两件事,才理解了他
这番话的含义。”
她在叙述中常沉缅于回忆,我那时已听得入迷,孩子气地央求:“哪两件事?
你快说嘛。”
玛格丽特娓娓说道:“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年近60,靠拾破烂为生的老妇人。
十几年来,她一共拾了12名残疾弃儿,全带回家中养起来。新闻媒介报道之后,
我和太炎特意去看过。那是怎样一种凄惨的情形呀。看惯了北京的高楼大厦,我
想不到还有如此赤贫的家庭。12名弃儿大多在智力上有残疾,他们简直象一群肮
脏的猪崽,在这个猪窝一样的家里滚来爬去。那时我确实想,如果放任这些痴傻
的弃儿死去,也许对社会、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问那个
鲁钝的农村妇女,她为什么把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弃儿都领养起来。那位老妇在极
度的赤贫和劳累中已经麻木了,她低着头,表情死板,嗫嚅着说,她也很后悔的,
这些年全靠邻居们你帮一把,他给两口,才强勉没让这些娃儿们饿死,日子真难
哪。可是只要听见垃圾箱里有婴儿在哭,她还是忍不住要检回来,也是女人的天
性吧。”玛格丽特叹息道,“我听到过多少豪壮的话,睿智的话,但都比不上这
句话对我的震撼。我们悄悄留了一笔款子走了,这位‘有女人天性’的伟大女性
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
她停下来,很久很久不说话,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
“也是在他家附近。一个男人在50岁时突然决定上山植树,于是一个人搬到
荒山上,一去就是20年。在他71岁时,新闻媒介才发现了他,把他树为绿化的典
型。我和太炎也去采访过他,问他,是什么力量支持他独居山中20年,没有一分
钱的酬劳。那人皮肤粗糙,满手老茧,他整个就象一株树皮皴裂的老树,但目光
中是知识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说:你可以说是一种迷信吧。老辈人说,这座山
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兽飞虫都不敢动的,动了就要遭报应。祖祖辈辈都
相信,都怀着敬畏,这儿也真的风调雨顺。大跃进时,我们都破除了迷信,对这
些传说嗤之以鼻,雄纠纠气昂昂地砍光了满山的古树——后来也真的遭了报应。
痛定之后我就想,人类真的已经如此强大,可以伤天害地并且不怕报应吗?当然,
所谓神山,所谓现世报,确实是一种浅薄的迷信。但当时谁能料到,这种迷信恰
好暗合我们今天才认识到的环保理论?在我们嗤笑先人的迷信时,后人会不会嗤
笑我们的幼稚狂妄、上帝会不会嗤笑我们的不自量力呢。我想,我们还是对大自
然保留一份敬畏为好。当年砍树时我造了孽,那就让我用种树当作忏悔吧。”
玛格丽特说:“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过去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多
少有点偏见,有点异己感,但这两次采访后我发现了中国社会中的‘宗教’,那
是延续了5000年、弥漫无形的中国人的人文思想和伦理观念。太炎在这两次采访
后常陷入沉思,喃喃地说他要为地球母亲尽一分孝心。”她笑道,“说来很简单
的,在那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也确立了一生的志愿:当太空清道夫,实实在在
为地球母亲做一点回报。我们想办法建造了那辆清道车,太炎乘坐那辆车飞上太
空,从此再没有回来。”
她说的很平淡,但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我说:“我已经知道,正是你倾尽自
己所得的遗产,为李太炎先生建造了这辆太空清道车,此后你一贫如洗,不得不
迁居到这个山村。在新闻热过后,国际社会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不得不独力承
担太空车的后勤保障,还得应付世界政府轨道管理局明里暗里的刁难。玛格丽特,
社会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玛格丽特淡淡地说:“轨道管理局本来要建造两艘太空扫雷艇,因为有了清
道车的先例,国际绿色组织全力反对,说用激光清除垃圾会造成新的污染,扫雷
艇计划因而一直未能实施。轨道管理局争辩说,单是为清道车送给养的摩托艇所
造成的化学污染,累积起来已经超过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许他们说的不无
道理。”她叹息道:“可惜建造这辆车时没有考虑食物再生装置,这是我最大的
遗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听出了苦涩,便安慰道:“不管他们,以后由我去和管理局
的老爷们打交道。——对了,我有一个主意,下次送给养时,我代替李先生值班,
让他回到地球同你团聚三个月。对,就这样干!”
我为自己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眉飞色舞,玛格丽特略带惊异地看看我,苦涩
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他已经不能回到地球了!我说过,这件事基本上
是私人性质的,由于缺乏经验,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医生的指导,太空
停留的时间太长,这些加起来,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你可能已经看
到他的两腿萎缩了,实际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脏也萎缩了,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
的生活了!”
我觉得一盆冰水劈头浇下来……只有这时我才知道,这对夫妇的一生是怎样
的悲剧。他们就象中国神话中的牛郎织女,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却终生不得相
逢。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水开了闸似地汹汹地流淌。玛格丽特手足无措地说:
“孩子,不要这样!不要哭!……我们过得很幸福,很满足,是真的!不信,你
来看。”
她拉我来到后院。在一片茵茵绿草之中,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假山,近前看,
原来是一座垃圾山。堆放的全是从太空中回收的垃圾,各种各样的铝合金制品、
钛合金制品、性质优异的塑料制品,堆放了多少年之后,仍然闪亮如新。玛格丽
特欣喜地说:“看吧,全是这40年来太炎从太空中检回来的。我仔细统计过,有
13597 件,共计1298吨。要是这些东西还在太空横冲直撞,会造成多大损坏?所
以,你真的不必为我们难过,我们两人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地球母亲尽了孝,一
生是很充实的,我们一点都不后悔!”
我慢慢安静下来,真的,在这座垃圾山前,我的心灵被彻底净化了,我也象
玛格丽特一样,感到心灵的恬静。回到屋里,我劝玛格丽特:“既然李先生不能
回来,你愿意到太空中去看看他吗?我能为你安排的。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玛格丽特凄然一笑:“很遗憾早几年没碰到你,现在恐怕不行了,我的身体
完结架空历史小说作者王晋康太空清道夫点评:情节生动,文章有波澜,读起来深受教益人物的活动描述得也具体,真实可信,生动有趣,全文结构紧凑,完整,文笔也较流畅重力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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