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小说[王晋康]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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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探险] 《三人行》作者:王晋康【完结】
一成功者北京,中国科技会堂312 会议厅。
阶梯形的会议厅挤满新闻界和科学界人士。屋里很静,时有相机的闪光,伴
着丝丝的进胶卷声。人们专注地盯着前面的高清晰度投影屏幕。
屏幕上的图象是用X 光层析技术拍摄的,不是十分清晰,但这更增加了真实
感。图象上显示的实际是人的一条细血管,经过放大,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
红色的河水在河床里缓缓流淌,翻着泡沫,搅着漩涡,其景象如同从飞机上看黄
河。不同的是,这条河的河床不是静止的,随着心跳节律博动和胀缩。
这是高血脂病人的一条微血管,胆固醇堆积在血管壁上,形成一个个弓形洲
坝,有的地方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峡口,血流在这儿受阻,借着心脏的博动力从峡
口挤出去,形成长江三峡般的急流。
随着激光电筒的指点,主角登场了。它大致像一个水滴状的微型潜水艇,头
端有螺旋桨,在屏幕上显得有甜瓜那么大,“实际上,”报告人郝水青先生说,
“它的长度只有300 纳米(l 纳米是10-9米),和针尖差不多。”这台纳米机器
在宽广的血液之河中显得过于弱小,在粘性河水的拍击下似乎不能把稳方向,但
总能及时调正航向,不屈不挠地前进。它的螺旋浆同时也是锋利的旋刀,把胆固
醇堆积物搅成米黄色、半透明的残屑,残屑随即被血流冲走。现在它到了最狭窄
的峡口,在它的勇猛进攻下,河水几乎变成了黄色的浓汤。忽然,它的螺旋桨被
卡住了,观众们都失声“噢”了一声。纳米机器立即倒车,挣脱束缚,再度扑上
去。峡口终于被切开,战场归于平静,纳米机器随着平缓的血流,驶向屏幕之外。
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2008 年5 月20日,中国第一例由纳米机器完成的血
管清理手术顺利完成。”
年轻的郝水青关闭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拨出馈线,平静地补充一句:“这
次成功也表明,中国已正式跨入纳米时代,比美国、日本等科技先进国家晚了两
年。我的报告完了,谢谢。”
台下响起掌声。郝水青向听众鞠躬,走下讲台。他没有发现后排座位上有一
双火辣辣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她是“华西都市报”记者俞洁,一位相当漂亮的
年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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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报告会上,我的目光几乎须臾不能离开郝先生。从相貌上看,这个男人
并不出众,身体单薄,皮肤略显苍白,但他的举止自然而大气,一身名牌西服十
分得体随意。他早已看淡成功,看淡掌声和赞颂,在一群记者的簇拥下显得从容
不迫。他当然有权力这样,这位32岁的青年已经功成名就,是中国顶尖的科学家
之一,他所创立的纳米机器公司已为他创下亿万资产。另外,他还有一个娴淑美
貌的妻子。
他身上有着强大的磁力,尤其对一位23岁的年轻异性。
我是一名刚出道的科学记者,对科学家们怀着宗教般的仰慕。我常常想,他
们的脑瓜—一也是1.4 千克重,也是140 亿个神经元组成—一究竟有什么魔力,
使他们能发现亿万众生无缘涉足的宇宙的玄妙?人类历史上有许多伟人:释迦牟
尼、孔子、拿破仑、亚历山大……但据我看来(当然这看法很偏激),只有科学
家们才够格作真正的伟人,他们带着人类,一步步开凿着未来之路。
简而言之,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他了。我不奢望做他的妻子,但我
要分享他的爱情。
郝水青终于摆脱记者,坐上电梯,来到一楼的大厅。一个年轻姑娘等在那儿,
穿着白色的西服裙,领口很深,露出白晰润泽的胸脯,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深潭
般的眸子中含着微笑,那微笑能让任何男人入迷。姑娘戏谑地说:“郝先生,刚
摆脱记者的纠缠,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狙击者吧。”
郝水青笑道:“这样的狙击者还是可以忍受的。请问……”
俞洁递上一张名片:“我是你的崇拜者,想进行一次有深度的采访,请问我
有幸请你喝咖啡吗?”她调皮地笑着,歪着脑袋等他的回答。郝水青不由得又把
她扫描一遍——她的身形确实让人怦然心动——淡然道:
“你相信我不会拒绝你,对吧。你对自己的魅力有充分的自信,是吧。那么,
我今天要送你一个意外:不,我拒绝你的邀请。”他有意作一个停顿,看着她的
大眼中掠过一丝惶惑窘迫,甚至准备泪水盈眶。“但我愿意邀请你去喝杯咖啡,
我有这个荣幸吗?”
俞洁的表情马上阳光灿烂!她笑着挽起郝水青的臂膊。
郝先生领我去“半日闲”咖啡店。门口的装璜古色古香,左右是一副篆书对
联:“因过寺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进了圆形大门,迎面是一堵照壁,
绘着深山古寺、文士僧人,一副邈远静谧的仙景。但照壁之后却是另一番情调,
灯光柔和,乐声轻柔,四周是色彩艳丽的壁画,裸体的小天使在壁画中飞翔。酒
店女侍衣着大胆暴露,在茶座中无声无息地穿行。看来,设计者是刻意营造强烈
的反差。
郝先生为我拉开座椅,问我要什么,我说咖啡吧。于是他要了两杯咖啡,隔
着咖啡的雾气含笑看我。我笑道:“谢谢你对我的邀请。你让我恢复了自信—一
那会儿,我以为自己的魅力失效了呢。”
郝先生笑了:“怎么会呢,它是无往而不胜的,俞小姐……”
我打断他的话:“趁我的勇气还没消失,让我把话说完。我想告诉你两点。
一,我是相信一见钟情的;二,我是一个西方化的女子,丝毫不受缚于中国式的
道德律条。接受我的挑战吗?”
我咄咄逼人地盯着他。郝先生看来惊讶于我的大胆直率,慢慢呷着咖啡,在
嘴角绽出一丝微笑:“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逃脱这样的诱惑—一不过,今天我想
试一试自己的毅力。”
我大笑道:“反正我已把球踢过去啦,无论你何时回球,或是否愿意回球,
我都会耐心等待。好,现在请你忘掉我的魅力,忘掉我的性别。华西都市报的科
学记者俞洁想就纳米机器对你作一个深入的采访,可以吗?”
郝先生久久地凝视我:“当然可以—一而且,我会把那个美丽的球永远保存
在心中。请吧。”
“纳米时代最早发端于1959牟,那时,科学家理查德。费因曼发表了一个题
为‘在底部还有很大空间’的演讲,指出,人类对物质世界的制造工艺从来都是
‘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组装的方式来制造,那么,为什么不能从单个
分子、原子开始组装?但这篇过于超前的文章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我讲的历史
没错吧。”
“对,讲下去。”
“1986牟,科学家德雷克斯勒运用更为形象的语言,把27年前的天才思想传
达给大众。他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造出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微型机器人,让它们在
地毯上爬行,把灰尘分解成原子,再组装成餐巾、肥皂和电视机呢?”
“嗯,是这样的。”
“于是纳米时代开始了。1990年,IBM 公司用35个原子砌成了‘IBM ’这三
个字母。2008年,中国在你的带领下也跨入纳米时代。”
郝先生轻轻摇头:“我不是领头人。这不是谦虚,真的不是我。请你说下去。”
“更有人说,纳米技术甚至不该被仅仅看作技术,而应看成一场哲学革命。
因为纳米技术甚至打破了被奉为全科玉律的哲学界限—一生物和非生物的界限。
想想吧,如果在一块石头上放一个纳米机器人便能复制出无数的同类,就像一只
细菌在琼脂上大量繁殖,这时谁又能分清‘制造’和‘繁殖’的界限呢。因此,
从纳米时代开始,人类抛弃了‘自上而下’的制造方法,学会了上帝用来创造万
物的‘自下而上’的生长方式。我说的对吗?”
郝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慢地呷着咖啡。我等待着,作为中国最著名的
纳米科学家,他会给出什么回答呢。很久,郝先生说话了:“这个评论言过其实。
至少到目前为止,纳米技术仍然只是技术,或者说,是人类的技术而不是上帝的
技术,人类还远远没有成为上帝。为什么?因为一个简单的词一一模式。”
“模式?”
“对,纳米机器的行为模式。不要忘了,当纳米机器人在‘自下而上’地建
造物体时,它们的行为模式仍是‘自上而下’的。”
我端着咖啡,但忘了啜饮。我艰难地追赶着他的思路:“‘自上而下’的行
为模式?”
“对。你刚才看了我的机器清道夫,它能有效工作是因为有无线电指令,自
上而下的指令。我们造了不少有用的纳米机器,但还没有一只可以‘自主’完成
任务。德雷克斯勒预言,纳米机器人会把灰尘原子组装成餐巾、肥皂和电视机,
这真是激动人心。可惜,激动的人疏忽了这里有一点漏洞—一即:纳米机器人把
原子组装成餐巾或肥皂的行为模式,是从何而来?实际上,如果没有‘自上而下
’的指令,它们最多只能于反方向的工作,把餐巾和肥皂分解乱七八糟的原子!
毕竟,把有序变成无序,才是宇宙万物最自然的方向啊,这是熵增定律所规定的。
所以,纳米技术还不能算是一场哲学革命。它只提出原子可以‘自下而上’地砌
筑,却没提到原子团的行为模式也可‘自下而上’地建立。”
他说的道理很艰深,但我听懂了。我看着他,心中充满叹服。一个明晰的、
极具说服力的理论。当郝先生把它分解成条条缕缕摆出来,我会愉快地接受它—
一可是,如果不是郝先生提出来,也许我花一万年也想不到。我叹息道:“我现
在才清楚,为什么你是科学家而我只能在科学殿堂之外对你膜拜。不过,我发现
你的论述中有一个小小的逻辑漏洞,你偷换了一个概念。”
“噢,什么概念?”
“你原来在说‘纳米机器人’的行为模式,最终却归结成‘原子团’的行为
模式。”
他微笑着反问:“在微观世界里,‘纳米机器人’和‘原子团’有什么区别
吗?”
他把我问愣了。是啊,两者有什么区别?看来我在无意中又局限于宏观世界
的传统概念了。我皱着眉头说:“还有,那个词怎么听着别扭,行为模式—一这
个词应该只能用于动物的,可你把它栽到原子身上!原子或原子团也会有自己的
行为模式?”
“当然,从宇宙诞生那天起就有啦。如果物质粒子没有先天的行为模式,世
界上就不会有天体,不会有化合物,不会有晶体,不会有云、风、雾、雪,不会
有芸芸众生—一不过这个话题太大,我不想用枯燥的论述糟蹋一个美妙的夜晚。
喂,小姐,请结帐。”
吧台小姐送来了帐单。
咖啡厅外,一辆象牙白色的漂亮非凡的宝马车正候在那里。郝水青打开遥控
开关,拉开右边车门,请俞洁入座。他没有说要到哪儿去,俞洁也没问。宝马低
声吼着,很快加速到时速120 公里。
郝水青瞟瞟俞洁,上车后她一言未发,满脸喜色,目光迷醉。郝水青不觉心
头一荡,笑问:“你不问我把车开到哪儿?”
俞洁笑着轻声说:“我不会问的,因为你复活了一个女人古老的梦:被一名
剽悍的骑士抢到骏马背上,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郝水青大笑道:“剽悍的骑士!我能算得上剽悍的骑士?不过,这匹马倒确
实是一匹骏马。好吧,闭上眼睛,让我带你到不可知的远方吧。”
俞洁真的闭上眼睛,靠在郝水青的肩上。宝马抖擞神威,快如飞箭。俞洁从
半闭半开的眼帘中,看着公路两旁的标志牌飞速向后倒去,然后是迅速后移的绿
树。一个小时后,宝马慢慢降速,停下来,郝水青笑着说:“远方已经到了,请
公主下车吧。”
俞洁轻盈地跳下车,欣喜地打量着四周。就象电影上的镜头切换,霓虹闪烁
楼房壁立的场景不见了,朦胧月色映着四周的浅山,林木葳蕤,松涛阵阵,一片
闪亮的湖水嵌在夜色中。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夜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俞洁已经无酒而醉,脸庞灼热,她愿在这片仙景中融化,与她的偶像合为一体。
郝水青搂着她的纤纤细腰说:“这儿去年我来过,觉得它美极了。今天,特
意把它献给一位美极了的姑娘,来吧。”他拉着俞洁的手来到湖边,并排坐在绵
软的草丛中。俞浩偎在他身旁,仰望着他,正要说话,郝水青的手机响了:“喂,
玉如。你问我在哪儿?”他笑道:“我在不可知的远方,陪一位漂亮迷人的女记
者……好,11点前赶回家。”
他关了手机,俞洁沉默着,幽幽叹息道:“看来,我们缘尽于此了,你的毅
力最终战胜了我的魅力。”
郝水青楼住她的肩膀,诚恳地说:“不,你的魅力已经把我俘虏了,我只是
想更长久地拥有它。你知道,友情比私情更为长久。”
俞洁很快从伤感中走出来,活泼地说:“谢谢啦,谢谢你给一位失败者留下
面子。也好,能长久拥有你的友情,我已经心满意足。可是,我首先要完成这次
采访,让一个睿智的科学家活在我的文章里。明天我还会采访你的妻子,你的三
岁儿子。怎样,欢迎吗?”
“欢迎。”
“真的欢迎?”她戏谑地笑着,“不是口是心非?”
“当然真心欢迎。不过,最好别采访我,我不值得采访。”
“哈,谦虚过度了吧。当今最耀眼的科学界明星,时代的弄潮儿……”
“我不是开玩笑。”郝水青严肃地说,然后陷入沉思。借着月光,俞洁从他
的目光中读出一丝感伤。沉思良久,他说:“按我的分类法,科学家有三种。一
种是幸运者,他们遇上好的天时。你知道,科学发现的诞生就像火山爆发,必定
经过酝酿期才能成熟。幸运科学家恰恰遇上(或主动挑选)某个已进入成熟期的
学科,这样,他们的才华很快会变成成果,变成名誉、地位、金钱,甚至能博得
美女的青睐——就像我这样。”他微笑着搂紧俞洁的肩膀。“第二种科学家是比
较幸运者,他们的思想超前于时代,研究成果不被世人承认,一生充满艰难和孤
独,直到死后,他们的成果才被追认。法国数学家伽罗瓦就是这种典型,他创立
的群论曾多次被法国科学院退稿,一生坎坷,在青年时期就死于决斗,但幸运的
是,他的成就最终为世人承认了。第三种科学家是不幸者,他们的思想更为超前,
虽然方向是正确的,但缺少与之相应的环境条件,所以,毕生探索却一事无成。
这样的例子不好举,因为这些不幸者的名字都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了。不过我可以
举一个例子——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你把他称为失败者?”俞洁惊奇地问。
“爱因斯坦后半生一直致力于统一场论,即把宇宙间的电磁力、强力、弱力
和引力用统一的数学式表达。他的方向是正确的,直到今天科学界还在为此努力,
但他的思想太超前了,所以后半生一事无成。如果没有前半生的光量子理论和相
对论,他会变成消逝于历史长河的不幸者。依我看,”郝水青认真地说,“在三
种科学家中,后两种科学家更值得讴歌。”
俞洁微微摇头,觉得他的看法过于偏激。郝水青敏锐地看到她的表情,说:
“不,我不是假谦虚,也不是走偏锋。我一点也不否认‘幸运科学家’的价值,
毕竟他们才是科学发展的主力。正是有了他们的幸运,科学才能一波一波地发展。
不过,从个人角度来看,我更敬仰后两种,尤其是第三种科学家。比如说,我刚
才在咖啡馆提到原子先天具有的行为模式,那是一个极为深邃的领域,是一个意
义极为重大的课题,与它相比,研究什么‘血管清道夫’只不过是马戏团的杂耍。
不过,虽然我认识到这一点,却不敢投身于此,因为它太难了,很可能此生得不
出成果。这样,探索者就不会有地位、金钱、美女这类奖赏。其实这些奖赏我都
可以舍去,但我惟独不能承受失败,一辈子的失败,一辈子在黑暗中摸索,看不
到一点儿光明……我是一个懦夫,对吧。”
俞洁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没想到,这位人生顺遂的科学明星会有这种近乎悲
凉的感受。她握住郝水青的手说:“不,你是一位勇者,你敢于坦露真实的自我。”
“所以,我强迫自己绕开荆棘之地,选取了容易取得突破的课题。不过,我
知道有人在研究这个题目,40年前就开始了。”
俞洁的记者神经立即被惊醒了:“谁,他是谁?”
郝水青自顾说下去:“ 40 年前就开始,但至今毫无建树,在他有生之年也
不一定取得突破。在科学界,他至今籍籍无名。”
“他是谁?快告诉我他是谁?”
郝水青笑起来:“我早料到,只要一抛出这根鱼饵。你会一口咬住不放的!”
他收起笑谑,认真地说:“写写他吧,他才值得你去讴歌,即使他终其一生是个
失败者。实话说吧,这正是我今晚约会的目的,我想向你介绍这位科学界的耶稣。”
“我当然要写!但你快点说,他是谁呀。”
“他叫鲁明,南京理工大学生物工程系一名副教授。不过,我事先警告你,
对他的采访十分艰难,他一直拒绝记者采访,不想把失败暴露在闪光灯下。我已
经说动三个记者去采访,都吃了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不过,那三位都是男性,”
他狡猾地笑道:“也许对一位漂亮迷人的女记者,他不会如此无情。”
俞洁解嘲道:“算啦,我的魅力已经吃过一次败仗啦。再拿它去征服一位青
灯古卷的老学者,我可没有信心。鲁先生多大年龄?如果40年前就开始研究,现
在快60了吧?”
“对,明年他就退休。”
俞洁站起来,性急地说:“请你把我送到车站,我现在就去南京。凭我的直
觉,这次我一定能写出震撼人心的好文章。”
郝水青拉着她的小手,站起来,赞许地说:“我没看错你,你有激情、有才
华,对鲁明的报道一定会成功的。走!”
两人转身欲走,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俞洁的眼睛在夜色中晶莹闪亮,佯作
伤感地向:“那么,我的骑士,在同爱情失败者告别时,连吻别都吝于赐予吗?”
郝水青笑了,搂住她的双肩,在额头上轻轻吻一下。俞洁冲动地搂紧他的脖
子,把热吻频频印到他的脸颊上。“再见啦!”她大声笑道,“告诉你,我可不
会甘心服输,也许有一天我会卷土重来的。”
她笑着,率先跑向汽车。
二、失败者
我坐上当晚的特快,是郝水青为我买的软卧。他成功地激发出我临战前的亢
奋,他的身影老在眼前晃动。在今晚之前,我仅是仰慕他的才华,是一见钟情式
的,缺乏深度。但在他坦承自己是懦夫并力荐我去采访鲁明之后,他在我心目中
反倒更高大了。
赶到南京理工大学住宅区已是夜里10点,我毫不犹豫地敲响鲁明的房门。门
开了,对面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老者,枯瘦,头发花白,很随意的一身便服。但他
的随意与郝水青明显不同,郝的‘随意’是用名牌服装包装成的,而鲁明的随意
则透着清贫和简朴。我笑着问:“李姨在家吗?我找她问件事。”
这是我在火车上盘算好的策略,以防鲁先生给我一个闭门羹。方法果然奏效,
鲁先生以冷淡的客气说:“她去取票,马上就回来。请进。”
他把我让到客厅,便自顾去收拾一个提包。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房间整洁简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几架大书橱,几乎与天花板平齐。鲁先生一直
没与我说话;似乎已忘了我的存在。他收拾好提包,抬眼看看挂钟。我忽然心中
一动,不由叫起苦来。刚才他说李姨是去‘取票’,又在收拾行包,看来他马上
要出门啊。我原计划从鲁明妻子那儿着手,慢慢绕到正题的,现在来不及了。
“鲁先生,”我走过去轻声唤道,同时堆出最温柔迷人的微笑,我想即使石
像也会心软的,“我是华西都市报的记者俞洁,想问先生几个小问题,可以吗?”
鲁明回身打量我一眼,冷淡地说:“我想,介绍你来这儿的人一定也告诉过
你,我是拒绝采访的。”
“鲁先生……”
“不必说了,”鲁先生平淡地说,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我从不改变主意,
请你走吧。”
我马上把早已备好的泪水释放出来,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是让泪水一颗一
颗溢出来。鲁先生看看我,没有再重复他的逐客令,但表情上没有松动的余地。
这是很尴尬的时刻,幸好救星来了。听见门锁响,一位老妇人推门进来。她
的目光扫了一圈,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笑,拉着我进了卫生间:“喂,洗洗
脸,”她递给我毛巾,又拿来化妆品让我补妆,“是记者吗?”
我委屈地点头,她叹息一声:“老头从不接受采访的。”
我可不愿轻易服输,我执着她的双手,哽咽道:“李姨,我……”
她怜爱地打断我的话:“而且今天你来得很不巧,我俩马上要出门,半个钟
头后的火车,老头要回家去朝圣。下次吧,下次我尽量劝劝他—一不过,我不敢
打保票。”
这已经是莫大的成功了,我立即带泪笑了:“谢谢李姨,请问你们外出多长
时间?”
“最多三天吧。
“好的,三天后我再来,李姨,你一定帮我劝劝鲁先生呀。”
李姨不置可否地笑笑,送我出门。
在灯光寂寥的便道上拦住一辆出租。出租车司机问我到哪儿,我茫然没有回
答。司机很有耐心,缓缓开着车,等着我作决定。我忽然想起半小时后有一列回
家乡南阳的快车,已经一年没回家了,干脆回家看看,为去世的爸爸烧香祭奠,
三天后再返回南京。相信只要打动了李姨的怜悯心,绝不会空手而归的。抛掉失
败的懊恼,我快活地说:“快,去火车站,快一点!”
妈妈没料到宝贝女儿从天而降,少不了激动一番。下午4 点,我独自到烈士
陵园为爸爸烧纸。爸爸是心肌梗塞死的,自然不属于烈士,但这些年烈士陵园已
向普通百姓开放了,新建了高档骨灰存放厅,只要你付钱便行。烈士陵园就在卧
龙岗下,与著名的诸葛草庐对面。街道两侧是一家连一家的珠宝商店,洁净的玻
璃柜中摆放着玉雕的仕女、熏炉、山水,材料多为本地特产的独玉,也有伊朗玉、
阿富汗玉、缅甸翡翠等。还有玲珑剔透的牛角雕工艺品和巧夺天工的烙画。
南阳曾是历史名城,是著名的“四圣之乡”—一医圣张仲景、商圣范蠡、科
圣张衡、智圣诸葛亮。东汉以来,南阳战乱频仍,城市数毁数建。但我总觉得,
南阳仍保留着几千年的灵气,无影无形却又郁结不散的灵气,这灵气已融入南阳
人的血液之中。
今天不是节日,陵园内几乎无人。院子角落处,一位个子瘦小的老人正在祭
奠,是中国最古老的礼节—一跪拜,老人一丝不苟地三叩三拜,一束藏香在骨灰
盒前缭绕。
我从骨灰厅中取出父亲的骨灰盒,放到另一角的祭坛上,摆上供果祭奠。等
我把骨灰盒送回大厅,忽然心有所动。刚才那个虔诚跪拜的老人,从背影看似乎
熟悉,是谁呢?我特意绕过去,老人已行完礼,端坐蒲团,双手放在两膝上,如
老僧人定。看见他的面容,我不禁眉开眼笑—一是那位拒人千里之外的鲁先生!
他竟是我的同乡!刹那间,许多细节被串在一块儿:他要回家乡朝圣;半个小时
后的火车;他略带南阳口音的普通话……我预感到,这次采访绝不会失败了。
可是,他祭奠的是谁?我揣摸着鲁明妻子无意说出的那句分量颇重的话:回
家乡朝圣。是哪个人有资格享受他的朝圣呢。
鲁明在沉思中没注意到身后有人,他站起身,离开蒲团,立刻有一位衣着时
髦的姑娘抢上前,俯伏在蒲团上行三拜三叩之礼。她显然做不惯这种古老陈旧的
礼节,但一板一眼,十分认真。
这是谁?鲁明纳闷地盯着她的背影。她行完礼,快活地跳起来,“鲁伯伯,”
她欣喜地喊,“没想到在这几碰上你,没想到我们是同乡!”
原来是那位漂亮的女记者。鲁明淡淡地点点头,算作招呼,转身去抱骨灰盒,
俞洁快手快脚地抱起来:“伯伯,我帮你送过去,好吗?”她捧起骨灰盒,偷偷
瞄瞄上面嵌的小照片。是一个中年男人,大约45岁,形貌枯稿,头发凌乱,穿老
式的中山服。照片肯定有相当年头,纸色已经发黄。头像太小,难以辨认他与鲁
明是否相似,因此无法判定他是否为鲁明的长辈。俞洁随鲁伯伯到了二楼的高档
存放厅,站在椅子上,把骨灰盒细心放到上层玻璃柜中,灵位牌上写着死者的名
讳:恩师陈天曾之位
老人在灵位前默默鞠躬,退出存放厅。俞洁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供品:“鲁伯
伯,我送你回去吧。”她甜甜的笑着,期待地看着他。鲁明在心中叹息一声,知
道无法躲过这位女同乡的软磨功夫了,也许这是缘分?他点点头,俞洁立时眉开
眼笑,亲热地挽起老人的左臂。
鲁伯伯住在城西,一处小独院,两间小青瓦房,房顶上长满了瓦粽。正房东
边是厨房,西边有一间矮小的机瓦房,不知作何用。这里显然久未住人,衰草疯
长,门窗油漆斑驳。一位妇人正在屋里打扫卫生,她一眼认出我,马上显出不以
为然的神气,我知道她误会了,连忙用家乡话喊:“李姨,我可不是盯梢追来的,
我想在这三天里先探探家,为爸爸上坟,没想到撞上鲁伯伯!”
她听到我一口南阳话,不由莞尔一笑,又满含深意地斜了老头一眼:看来你
被缠紧啦。我挽起袖子,接过李姨手中的掸子:“李姨,我来帮你打扫—一晚饭
可要在这儿吃啦。”
李姨笑了,转身到厨房里做饭。我干得十分卖力,等到屋子打扫完,李姨也
把香喷喷的羊肉糊汤面端上饭桌。这时我才发现鲁伯伯失踪了。李姨朝西边呶呶
嘴,说:“在小西屋里呢,你去喊他吧
我快活地喊着“伯伯”,推开用木条钉成的简易门,看见伯伯默然伫立在屋
子中央。这儿十分简陋,一张用土坯和高梁薄垒就的矮床,一张白茬木桌,房顶
残留着烟熏火燎的颜色。地上倒是干干净净,看来李姨打扫过。我从鲁伯伯身上
感到一种肃穆,一种冷峻,一种深沉和苍凉,不由得收住笑声,体贴地挽起伯伯
的胳膊,轻声说,饭好了,去吃饭吧。
饭桌上只有我和李姨说话,她询问了我家的情况,我也从她口中知道,这儿
是鲁伯伯的祖居,不过他父母去世后,已经没人住了。房屋没有卖,每年他们至
少要回来一次,住上三五天再走。鲁伯伯面色平和,但说话很少。饭毕,我到厨
房洗碗回来,听见李姨在低声劝丈夫:“这姑娘也算与你有缘,去吧,把你闷在
心中多年的话对她讲讲吧。”
我紧张地等着鲁伯伯的回答。几分钟后李姨过来对我说,呶,老鲁在小西屋
里等你。我激动得声音发颤,低声说:“谢谢你,李姨,太谢谢你啦。”
小西屋新摆了两张竹椅,小桌上放着两杯热茶。鲁伯伯在这儿等着我,我轻
手轻脚地走过去,像小学生一样并紧膝盖,仰望着他。
“这屋子还是50年前的模样,我一直没动它。”鲁伯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他一改口音,操起地道的南阳话。“是啊,50年啦。”他怅然叹道,“你知道我
的研究课题吧。”
我知道正题开始了,忙回答:“我知道你在研究原子团先天具有的行为模式。
别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最深邃的宇宙之谜。”
“对。你也知道我是毕生的失败者,是不是?”
我窘住了,思索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是的,有人告诉我,你终生探索,
至今没有突破。不过他们说,你是伟大的失败者。”
鲁伯伯面色惨然:“只是安慰罢了。其实40年前我就预知自己的失败。科学
研究毕竟不是刨红薯,要想取得突破,一半靠勤奋,一半要靠灵性。我很勤奋,
但我的灵性却不足以攻克这样艰深的课题。不过,我不后悔,我只能这样做。因
为50年前,一位先哲就为我树下了人生目标,我也对他立下最庄严的许诺,我不
能失信啊。”
我立时想起他虔诚跪拜的那个人:“是陈……天曾先生?”
“是的,你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我连忙点头。这次采访到这儿突然转向,我苦苦追踪的鲁先生悄然退下,另
一位不速之客却闯了过来,我沿着他的人生之路一步步追踪下去。
三一个卑贱者的故事
鲁明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圆球,交给俞洁。洁白的象牙球,光滑、温润,
带着鲁明的体温。小球上有六个圆孔,孔中可以看到小一号的空心圆球,一层套
一层,共有16层。每层空心球的壁都很薄,呈半透明状,用手指插进去一拨,它
们便灵活地转起来,层与层之间互不干涉。俞洁被这个小巧的玩意地迷住了,反
复把玩,赞不绝口。
鲁明说:“是陈先生留给我的,是他的传家宝。这种多层象牙球是200 年前
广州一位翁姓艺人最先琢磨出来的,从圆球的6 个小孔中,用特制刀具向里掏挖,
直到把里层的圆球剥离出来,最多可雕出34层,每层薄得近乎透明。这种手艺真
是巧夺天工,不过,它的精巧首先要归功于象牙本身的质地,细腻、坚韧、强度
极大。看着象牙球,我常常佩服造化之神力。要知道,这些质地优异的象牙是由
蛋白质矿物质组成的,原料是最平凡不过的野草和树叶。但经过生物体这个奇妙
的化学工厂,就变成优质的象牙。”
象牙球摆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在灯下闪闪有光。鲁明的故事就从它身上开
始。他说,我与陈先生的交往自49年前开始,那年我10岁……
那时我家就住在这儿,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是烟厂卷烟工,生活很苦。一
天半夜醒来,听见爹妈在商量什么事。妈说:“把他收留下来吧,好歹是我的小
舅……真够可怜的,人‘神经’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还是个大学问人哩……
完结架空历史小说作者王晋康三人行点评:条理清晰,构思新颖,题材独具匠心情节生动,文章有波澜,读起来深受教益,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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