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小说[王晋康]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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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探险] 《临界》作者:王晋康【完结】
作者简介
王晋康,著名科幻作家。1948年生于河南南阳,高级工程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科普作协会员兼科学文艺委员会委员,河南作协会员。迄今已发表短篇小说80篇,出版长篇小说《生死平衡》、《生命之歌》、《少年闪电侠》、《拉格朗日墓场》、《死亡大奖》、《时间之约》、《十字》、《蚁生》、《与吾同在》及短篇集50本,计5D0余万字。他的作品在中国科幻文坛上独树一帜,风格苍凉沉郁,冷峻峭拔,富有浓厚的哲理意蕴,深受读者喜爱。
——谨以此文献给我仰慕的一位科学家。但本文不是报告文学,人物情节均
有虚构1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1990年6 月22日,因为此后数月令人惊怵的日子
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年,我14岁,姐姐文容16岁,爷爷文少博78岁,奶奶楚白水
75岁。
离亚运会开幕还有整整三个月,在北京随处可以摸到亚运会的脉搏。街上到
处是大幅标语,高架桥的栏干上插满“迎接亚运”的彩旗,姐姐和我的学校里都
在挑选亚运会的自愿服务人员,公交车司机在学习简单的英语会话。只有爷爷游
离于这种情绪之外,仍是独自呆在书房里埋头计算。那天早上,奶奶比往常起得
更早,作好早饭,拿出一套新衣让爷爷穿上,昨晚她已逼爷爷去理了发。她端详
着穿戴整齐的爷爷,笑道:“哟,这么一打扮,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老小伙啦。”
姐姐和我都起哄,说爷爷真漂亮,爷爷帅呆啦。爷爷像小孩子一样难为情地
笑着。爷爷老啦,确实有点“老还小”的迹象,笑起来像小孩一样天真。他在生
活琐事上一向低能,现在更离不开奶奶的照顾。爷爷生于豪门望族,当年的文家
二少爷也曾是风流倜傥。但他从英国留学归来便选择了一项最艰苦的职业——地
质勘探。50年的风雨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气质,现在,从外貌看来,他更像偏远
农村的乡村老教师。
爷爷马上要去位于复兴路北的国家地震局(我去过那里,是一幢能抗7 级地
震的大楼)作报告,报告的具体内容爷爷对我们严格保密,他一向严格执行《地
震预报条例》的规定。不过据我猜测,这次报告很可能涉及亚运会期间的震情。
别人开玩笑说,我家实行隔代遗传。爷爷是国内著名的地质学家,国内几个
大油田的发现都有他的功劳,连他的学生中还很有几个中科院院士呢。奶奶是有
名的医学生物学家,中国消灭了天花和脊髓灰质炎病毒,其中有她很多心血。可
惜爸爸那代人没继承他们的衣钵,不过这个传统让我和姐姐接续上了。虽说在1990
年说这话还嫌太早,但至少在我和姐姐的学校里,我们已是有名的地震专家和病
毒专家了。
我父母常年在外地(大庆油田),自从爷爷奶奶退休并定居北京后,我和姐
姐一直住在爷爷家。那时爷爷还没有搬家,住在平安里一所小四合院里,房子十
分破旧,下雨时首先要用雨布遮盖爷爷的那台286 电脑,然后收拾满桌满床的大
部头书籍:地震学、世界地震带挂图、古地磁学、地球固体潮、20年中国地震台
网观测报告汇编、病毒学、医学免疫学、血型血清学、干扰素治疗……爷爷奶奶
似乎比退休前还忙,尤其是爷爷,每天埋头于电脑前认真计算着。夏天,破旧的
纱门挡不住蚊虫,他干脆弄两只水桶把腿脚泡进去,一来防蚊叮,二来降温。冬
天房子像冰窖,他把一只小火炉放在桌边,手冻僵了,就在火上烤一会儿。这种
情形一直持续到石油物探局专门为爷爷配置一台取暖锅炉为止。
常常有他们的学生来这儿探望,或请教。他们常常先站在天井里大声问好,
然后再进屋。凡是爷爷的学生,都是称呼老师、师母好;凡是奶奶的学生,则是
称呼文老师、楚老师好。我和姐姐发现这条规律,常躲在一旁验证,百试百灵。
我和姐姐并没有刻意去继承爷奶的衣钵,但他们的知识不知不觉就传给我们
了,因为这些知识一直弥漫在空气中,潜移默化地渗入我们的血液。比如,姐姐
常常流利地告诉同学,病毒都是采用超级寄生,利用被攻击细胞的核酸来繁殖,
所以,任何药物包括抗生素对病毒基本是无能为力的,只能依靠人类在千万年进
化中产生的特异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则是唤醒和强化这种免疫力。不过,人类对
病毒的战争已经取得里程碑式的成功,天花病毒已经全歼,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全
歼已经提上日程。为什么先拿这两种病毒开刀?因为它们只寄生于人体,没有畜
禽的交叉感染渠道。现在,中国卫生部正在部署围剿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大战役,
将从93年开始,连续数年对8 亿儿童进行免疫。奶奶虽然已退休,卫生部的轿车
仍然常来把她接去,参加某个重要讨论。姐姐笑着对奶奶说:“奶奶,别把鞑子
杀完了,留两个给孩儿杀杀。”
这是说岳全传上岳云的话。奶奶笑道:留着哪,病毒的全歼可不是二三百年
能干完的事。
我也常常对同学举办地震知识讲座。我说地震是人类最凶恶的自然灾难,20
世纪共发生7 级以上地震65起,8 级以上7 起,死亡103 万人。地震中最常见的
是构造型地震,因为地壳是由六大板块(太平洋、亚欧、非洲、美洲、印度洋、
南极)组成,各板块缓慢运动,互相积压,形成三大地震带:环太平洋带、欧亚
带(又称地中海——喜马拉雅带)和海岭带。我国处于两大地震带之间,震灾十
分频繁。1900年以来中国地震死亡人数55万,占全世界53% ;1949年来死亡人数
27万人,占全国同期自然灾害死亡人数的54%.而且——和其它学科的科学家不同,
地震学家们是一伙自卑的家伙,因为,尽管他们投入了巨大的心血,但在地震预
报方面实在是乏善可陈!66年邢台地震伤亡惨重,周总理亲自部署对地震预报的
研究,75年成功预报了海城地震,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成为唯一载入地震
预报史册的范例。那时,在文革期间的亢奋中,有人宣称中国已完全掌握地震预
报的规律,但仅仅一年后,唐山地震来了,它阴险地偷越众多机构组成的警戒线,
狞笑着扑向梦乡中的唐山人。对地震工作者来说,这是一次极为丢脸的失败,地
震爆发后,国家地震局竟然不能确定震中在哪儿!幸亏几位唐山人星夜驱车赶往
国务院汇报灾情,国家才开始组织起抢救工作。
我是在唐山地震之后出生,但我想我目睹了唐山地震的惨景——通过爷爷的
眼睛和爷爷的叙述。地震第二天爷爷就赶到现场,美丽的唐山全毁了,房屋几乎
全部倾颓,烟尘聚集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散,就像死神的旗幡。火车钢轨被扭成
麻花,水泥路面错位。地上分布着很多纵横裂缝,最宽可达30米。五个水库的大
坝被震垮。一个男人从四楼跳下来,却被同时落下的楼板压住双脚,身上倒吊在
半空中死了;一位妈妈已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但还是被砸死,她最后的动作
是竭力想护住怀中的孩子;另一位妈妈幸运地逃出来了,在废墟中机械地走动,
哄着怀中的孩子——孩子早已长眠不醒;很多幸存者被挤在狭小的空间中,在黑
暗和酷热中呆了数天才被救出,一直到多少年后,他们睡觉时甚至不敢熄灯,因
为只要沉入黑暗,他们就开始心理性的窒息!
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啊。所有赶来救援的人们,从身经百战的老师长到长着
娃娃脸的小兵,都要惊愕地看上几分钟,把撕裂的心房艰难地拼复,才脸色阴沉
地投入抢救。不过,对于地震工作者来说,更多的是痛愧,是无地自容。爷爷说,
那时他乘的是石油勘探局的汽车,还没有成为众矢之的,那些乘国家地震局车辆
的同行们简直没法出门。一位老大爷对他们哀哀地哭诉着:为啥不提前打个招呼
哩,你们不是管地震预报的吗?血迹斑斑的年轻伤员们咬牙切齿地骂:这些白吃
饭的,饿死他们!砸死他们!
国家地震局的老张是爷爷的熟人。白天,他们默默忍受着唐山人的咒骂,记
录着各种宝贵的资料。当时正值盛夏,废墟中的尸体很快腐烂,令人作呕的怪味
儿在周围里涌动,呕得人根本无法进餐,他们用酒精把口罩浸湿,一言不发地工
作着。一天晚上,老张来找爷爷,声音嘶哑地说:文老,咱们出去走走。爷爷跟
他出去了。月亮没出来,废墟埋在浓重的夜色中,除了帐篷里泻出来的灯光,唐
山黑得象地狱。老张一直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走着,等到远离帐篷,老张站住了,
一句话没说,忽然嚎啕大哭!哭得撕心扯肺!爷爷没劝他,陪着他默默流泪。痛
痛快快哭一场后,老张问他:“文老,地震真的不能预报么?咱们真的无能为力
么?”
爷爷生气地说:“怎么不能!没有人类认识不了的规律!”
爷爷那时的主业是石油物探,搞地震预测只是兼职。他在石油物探方面已是
一代宗师,桃李天下,而且已年届70,没理由再转行。但邢台地震尤其是唐山地
震后,几十万冤魂的号哭一直在他耳边回响。78年,他正式递交了退休申请,从
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全身心投入地震预报的研究——但只能是私人性质的研究了。
多年后,一位伯伯曾叹息地告诉我,你爷爷为这个决定吃了大亏。他那时虽然已
68岁,但身体好,思路清,经验丰富,部里原打算让他再干几年的。他这么一退,
首先是经济上吃亏,因为那些年还没有到涨工资的高峰期,退休工资很低的。再
者,过早从科学家的主流圈中退出来,还有很大的隐性损失,这一点就不必多言
了。
我想伯伯说得对。爷爷的晚年是相当困窘的,工资不高,又把大部分工资用
于购买资料——他不是进行官方研究,资料费没处报销的。可以说,退休后他完
全靠奶奶的工资养着。在和爷奶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和姐姐都能触摸到家庭
中的贫穷。常常有国外的学生来看爷爷,他们大都衣着光鲜,面红齿白,外貌比
实际年龄要年轻20岁。他们惊讶地打量着爷爷的陋舍,小心地掩饰着目光中的怜
悯。我想,恰在这时我最佩服爷爷。因为他在这些怜悯的目光中尚能坦然微笑,
不亢不卑。这一点太难啦,至少我在这些客人面前就很难没有一点儿自卑。在我
成人后,每当看到报上说某某知识分子“安于贫贱”,“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
贫”之类滥调时,我就反胃。我觉得,若不能让士大夫阶层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
以保证他们思想和研究的自由,这个社会就是病态的、畸形的、没有前途的。
爷爷,你后悔么?有天我向他转述了那位伯伯的话,问他。爷爷停下蒲扇,
沉思地看着我。他不是在看我,是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过一会他说:“66年
邢台地震后,周总理亲自找李四光先生和我谈话,他痛心地说,地震给中华民族
带来深重的灾难,地震能预报吗?李先生说能!我也说能!周总理说:拜托你们
啦,希望在你们这一代把地震预报搞成。从那时起我们作了很多努力,成功地预
报了海城地震,可惜漏报了最凶残的唐山地震。现在,周总理和李先生都已不在
人世,当时谈话的人就剩下我一人了。”
他没有回答后悔不后悔,我也没再问。
我和姐姐吃早饭时,爷爷已早早吃完,坐在正间的竹圈椅里静候。听见他低
声问奶奶:车辆联系好了吗?不会误事吧。这已是他第二次询问了。奶奶耐心地
说:不会误事的,是国家地震局派的车,昨晚石油物探局还问用不用他们派车,
我谢绝了。
姐姐瞄瞄爷爷,抿嘴乐道:你看爷爷就像赶考的童子,蛮紧张呢。我说:笑
话,爷爷会紧张?爷爷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连政治局委员们还听过他的课呢。
姐姐没争辩,扒完饭骑车走了。我出去时,发现爷爷确实有点紧张,他一言不发
地坐着,目光亢奋,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扶手。后来,知道这次报告的内容之后,
我才理解爷爷的紧张,那是对于一个高度敏感的地区(首都),高度敏感的时间
(亚运会)所作的强震预报呀。事后国家地震局的张爷爷说,当爷爷在6 月22日
报告会上撂出这个响炮时,会议参加者都惊呆了。他说,也只有你爷爷的资历和
胆量敢撂这个响炮,只有他一人!
该上学了,我推出自行车。这时一辆轿车开到大门口,国家地震局的何伯伯
进来,和我打个招呼:小郁,上学呀。我说伯伯好,爷爷等你很长时间了。何伯
伯在天井处大声问了好,说文老师咱们出发吧。师母,中午老师不回来,饭后休
息一会儿,下午我送他回来。奶奶交代着:若下午赶不回来,记住5 点钟让他吃
降压药,药片在他右边口袋里放着。最近血压又高了,低压130 ,高压200.何伯
伯说:我会提醒他的,师母你放心。
何先生扶爷爷上车,汽车开走了。
爷爷预报地震不需要声光报警器,不需要GPS 观测网络、地磁观测仪、地电
观测仪、重力观测仪和电磁波观测仪,不需要水位计、蠕变仪、岩体膨胀计——
作为私人性质的研究,他也没有这些条件。他所拥有的,就是他费尽心血搜集到
的浩繁的地震资料,还有一把计算尺(后来升格为286 、386 电脑)。所有预测
结果都是在纸上算出来的。
我常常帮爷爷计算,也很早就大致了解他的理论核心——可公度计算。可公
度计算是说:各地震带的地震肯定各自具有相对不变的物理成因,因而有相对不
变的物理规律。这些物理成因可能埋得很深,一时抽提不出来,但可以先把它们
虚化,用纯数学手段凑出一些公式来逼近它。有了这些近似公式,就能对未来的
地震做出近似的预测。比如,1906年以来世界上8.5 级以上地震共12次,按发生
日期依次编号为X (i )=1917.5.1 ;1917.6.26 ; 1920.12.16 ;1929.3.7…
…1958.11.6.用可公度法试算后发现间隔时间大致符合以下一些等式:X (3 )
+X(6 )=X(2 )+X(5 )
X (4 )+X(7 )=X(1 )+X(11)
……
X (3 )+X(12)=X(4 )+X(11)
把二元相加的结果画在坐标上,能得出一张图形基本对称的坐标图。依照这
张图作适当外推,就可对未来的8.5 级以上大震做出预测。当然实际没这么简单,
实际计算时每个预测结果都要用多元可公度计算互相校核,还要用爷爷自创的
“醉汉游走理论”推算这个结果的可信度。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极简化的运
算,它抛弃地震的物理内核,转化为地震参数的纯数学运算。
很早我就知道,地震界的大部分专家对爷爷的预测办法颇有微词。由于爷爷
的人品和声望,他们一般不公开批评,但私下里他们叹息着:文先生真的老了,
文先生怎么从科学宿儒变成算命先生了呢。这些叹息也传到我和姐姐的耳中。我
们确实心中嘀咕:凭这些简单的计算就能抓住地壳深处潜行的魔鬼?但爷爷确实
做出很多接近正确的预报:像1983年新疆乌恰地震,1989年10月17日美国旧金山
6.9 级地震,其后还有1992年6 月28日美国加利福尼亚7.4 级地震,1993年10月
12日日本关东7.1 级地震……
爷爷的声名(指地震预测方面的声名,作为石油地质学家他早已名传遐迩了)
渐渐播到海内外。常常有国内外的人士给爷爷写信,对爷爷的“神机妙算”表示
仰慕,把他誉为刘伯温式的“预测宗师”。慢慢地,我和姐姐也忘了心中的嘀咕。
爷爷不会错的——他怎么可能错呢?看看他为地震预测投入的心血,做出的
牺牲,承受的苦难,如果真有一个主管宇宙运行的上帝,也会被爷爷感动的。
亚运会一天天临近。街上满是吉祥物熊猫盼盼的图样。从盼盼家乡送来的熊
猫雕塑在北中轴路落户,由于赶工太紧,这件雕塑有点儿失真,有点儿驼背,不
过孩子们不大理会这点儿“残疾”,照样喜欢它。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亚运村、
专为亚运村配套的北辰购物中心都相继完工,亚运会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6 月22日以后,国家地震局在门头沟召开了北京震情会商会,这次爷爷没有
参加。由于爷爷的严格保密,我一直不知道爷爷曾撂过一个响炮,但我对爷爷的
行迹越来越疑惑。两个月来,他一直趴在电脑前狂热地计算着,校核着。他的血
压升到了230/140Hg ,眼睛充血,手指发颤,脸色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奶奶很着
急,逼着他吃药,有时甚至强行关掉电脑,但只要奶奶转过脸,他马上溜回书房。
他为什么这样焦灼和担心?姐姐发现他的异常,担心地问:“奶奶,爷爷的
脸色太差劲了,他在忙些什么呀。”
奶奶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
这一天,夜里起来小便,偶然听到爷爷焦灼的低语:“……已多次校核,5
元可公度计算指向同一个结果……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国家地震局迟迟不发
震情预报……”
我愣住了。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我足以猜到爷爷焦灼的原因:北京有大震!
在亚运会期间!
大概听到我的动静,爷爷那边不说话了。我小便后躺在床上睡不着,木隔板
那边,姐姐睡得正香,鼻息绵绵细细。犹豫了半个小时,我跳下床,偷偷溜到爷
爷的电脑前,打开它。爷爷的资料库设置有密码,但他对密码太相信了。爷爷70
岁开始学电脑,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应用,不过毕竟老了,他只能浮在电脑的表层
程序而我能下潜到水底。没费什么事,我就破解了密码,打开爷爷的文件,一帧
帧地寻找,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90.07 号震情预报:预测三要素为:时间:1990
年9 月20日地点:北京昌平一带震级:7.0~7.5 级附注:已提交90年5 月5 日政
协第七届全国委员会昌平?7.5 级地震?亚运会期间?我简直傻了。屏幕上似乎
闪出唐山大地震的画面:倾颓的楼房,阳台在半空中摇晃……扭曲的钢轨,阴森
森的地裂……我打一个寒颤,揉揉眼,另一些画面又占据了屏幕:死在窗台边的
母女,半空中倒吊的男人……令人作呕的腐尸气味……
有人拍拍我的脑袋,我惊得一乍,迅速扭回头,是姐姐,正揉着眼奇怪地看
着我:“郁郁,你在干什么?已经夜里两点啦。”她睡意浓浓地说。我赶忙关了
电脑,强笑道:“没事没事,我在查一份资料。姐姐,别告诉爷爷奶奶啊。”
我溜回去,睡到床上,姐姐解手后还隔着木板壁问一句:“郁郁你在查什么?”
我装着没听见。我不敢告诉姐姐,女孩子的嘴巴总是要松一些。虽然14岁是一个
满不在乎的年龄,但从小受爷爷熏陶,我知道地震预报泄漏出去是多么严重的事
情。
我想那晚我一定会失眠的,一个小时后我还是进入梦乡。
因为心中藏有这个恐怖的秘密,我在一夜之间长了10岁。我独自从欢快亢奋
的社会氛围中游离出来,惊悸地注视着亚运会的进程。开幕式已开始彩排,看过
彩排的同学眉飞色舞地说:美极了!报道说,萨马兰奇已经确定要出席亚运会,
定于9 月21日到京。内幕消息说,将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的当雄县城采集天火作为
亚运圣火,采火人已经内定,是一个叫达娃央宗的藏族姑娘。节日的北京如一条
奔腾喧闹的河流,河道两旁花团锦簇……而在地下,那个魔鬼正一步步向我们逼
近,它只要抖抖身躯,打一个吹欠,就会带来惨绝人寰的灾难。我常常想跳到大
街上去高喊:你们干嘛还要搞这些花花稍稍的东西?快准备吧,“它”要来了!
爷爷不再计算,看来已不需要复核了。他总是坐在正间的竹圈椅中,神情肃
然地盯着不可见的远方。奶奶肯定知道内情,她仍保持着过去的节律,采买,做
饭,偶尔同研究所的后辈们通通电话,不过,我能察觉到她内心的焦忧。在我们
这个四口之家里,只有姐姐什么也不知道。随着亚运的临近,她的情绪越来越高
涨,每天回家,自行车没停稳,就开始通报今天的花边新闻。她根本不知道,在
我听来,这些新闻是多么浅薄可笑。
有时我甚至对爷爷的沉默心生怨恨。爷爷,作为一个预知天机的人,你为什
么不到街上大声疾呼,唤醒满街的梦中人呢。如果是受法律所限不能张扬的话,
你至少该考虑到家庭的自救,带我们悄悄迁移到别处躲躲嘛。不过总的说我理解
爷爷,关键是没人能确切肯定自己的预报绝对正确,而一旦误报将造成巨大的损
失。像1989年,美国气候学家布朗宁预报圣路易斯市12月份上旬有大地震,引发
民众的歇斯底里,造成6 亿美元的损失。中国唐山地震后,一个回乡民工在火车
站听到几句谣传,回烟台后散播,在烟台掀起一场恐慌……地震预报真是天下最
难的事业,进也难退也难,一字重如千钧呀。
不知道国家地震局的专家们此刻是什么心情?亚运会牵涉到国内外,当然不
可能随便改期,但地震——这个在地下潜行的魔鬼,它可不会顾忌人世间的什么
典礼或赛事,它可不管背上驮着的是首都还是乡村。它在狞笑着逼近。开幕式上
万众欢腾,中外贵宾齐集一堂,可是忽然天崩地裂……那时,地震局的人可是万
死莫赎其罪了。
这个秘密锁在一个14岁中学生的心里并悄悄膨胀,我的胸膛快要爆炸了。我
变得十分神经质,上课时听不懂老师的讲课,下课时老一人愣着,听不见同学唤
我。特别是在夜里,我的耳朵变得十分灵敏,一点风声、落叶声都能使我从床上
惊跳起来。容容姐是一个又迟钝又敏感的家伙,她一直没猜出家庭中这个秘密,
却看出我的惊怵。她关心地一再追问:郁郁你怎么啦?你这几天就像是干了什么
亏心事似的。我没法儿回答,我真可怜姐姐。
书房里挂着中国活动断裂图,我看过不下百遍,但这些天我简直不敢面对它。
全国尤其是京津唐地区的断裂带纵横交错,就像母亲乳房上划出的刀痕,十分碜
人。我不禁生出一个想法:如果1949年这张图挂在第一代领导人在河北西柏坡的
办公室里,他们大概不会选北京作首都吧。但即使首都不在北京又有什么用?中
国几十个大城市位于活动断裂带上,无处可迁,中华民族注定要生生世世与魔鬼
为伴。丧气的是,这个魔鬼是无法驱走的,总有一天,它会来敲你的门。
在哪本书上看到一句话:灾难、疾患、死亡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我曾一
本正经地把它抄到笔记本上,其实当时并没什么感悟。只有到现在,我才对“不
可豁免”这四个字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这天晚上,奶奶把姐姐和我叫到他们的卧室,似乎无意地说:“小郁,你不
是想当地震专家吗?今天忽然想考考你,你说,地震发生时如何自救。”
我看看奶奶,她当然不是毫无缘由地问到这个问题,但奶奶的表情中看不出
什么异常。我看看爷爷,天真的爷爷已不大会隐藏感情了,他躲开我的目光,笑
容中浮着愧意。我说:奶奶我知道,关键是及时自救。地震的纵波(P 波)速度
快,每秒7~8 千米;横波(S 波)慢,每秒4~5 千米。纵波破坏力较小而横波破
坏力较大,所以要利用纵横波的时间差迅速自救。
奶奶说:对,这段时间很短的,所以一旦发生地震,千万不要打算帮助我们,
你们要先自救,然后才能想办法救别人。这两天咱们来一次演习,只要听见我或
爷爷喊地震来了,马上滚下床,躲在床边(不要钻到床下),依靠床的高度掩护
自己。各人床下放有干粮和水瓶。你们要记住啊。
姐姐再迟钝,这会儿也看出苗头,她怀疑地问:“是不是有地震?爷爷你是
不是预测出地震?”
我觉得爷爷更窘迫了,忙推推姐姐:“不会的,这只是一次演习罢了,要有
地震爷爷肯定会告诉咱们的,对吧。”
奶奶说:“对,这只是预防万一。由于你爷爷的身份,你们在外面千万要谨
慎,说错一句话都会引起混乱的。千万小心啊。”
我回到自己房间,朝床下瞄瞄,那儿果然放着一包饼干和一瓶水。这两样很
平常的东西在我心中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夜里我睡不安稳,老是梦见《一千零一
夜》里的魔鬼吱吱叫着在瓶里挣扎,它马上就要把瓶子挣破了——后来我知道,
那个声音倒是真实的,是耗子在咬塑料袋,我的饼干让它们美美地打了一顿牙祭。
亚运会开幕前两天,9 月20日晚上,爷爷把我俩叫到一起,平静地说:“容
儿,郁儿,有句话我总算可以说出来了。今天国家地震局正式发布中等强度地震
的震情预报,其实我在四个月前就预测到了。”
非常奇怪,听了爷爷迟来的宣布,我突然觉得一阵轻松。我想爷爷也有同样
的心情。实际上地震的危险并没有消失,它甚至更现实了,但是,能在家里公开
谈论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我的解放。我忍不住大声喊道:“爷爷我早知道了!昌
平地区,9 月20日左右,7.0~7.5 级浅源地震。”爷爷愕然地看着我,我咧嘴笑
着,“爷爷我向你道歉,我破解了你的密码,查到90.07 号震情预报。不过你放
心,我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连姐姐也没有。”
姐姐马上反应过来:“那天夜里你是在剌探爷爷的情报?哼,你竟然瞒着我,
你们全家瞒着我!”
姐姐十分气恼,因为姊弟间从来没有秘密的,而现在她第一次被排除在某个
秘密的知情圈子之外,这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对我怒目而视,气哼哼地说
:“好啊,你个小崽子,竟然敢……”
我大叫起来:“姐姐,你别得便宜卖乖了!我巴不得和你换换位置。这么多
天担惊受怕,又不敢和任何人谈这桩秘密,我都快憋疯了!”
姐姐扑哧一笑,又赶紧绷起脸。爷爷看看奶奶,欣慰地说:“好啊,能守住
这个秘密,咱们的文郁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又说,“这些天睡觉要灵醒些,好
在咱家是平房,危险要小得多。关于地震时自救的办法前天也温习过了,地震来
时要镇静。”
我们严肃地点点头。姐姐担心地问:“亚运会会不会改期?正赶上开幕啊。”
爷爷苦涩地摇摇头:“不会,毕竟这只是预测。不过,国家地震局早就处于
一级战备,有征兆会及时发出临震预报。”
我笑着指责爷爷:“爷爷你真狠心啊,这么长时间把我们蒙在鼓里。万一地
震来了把全家人砸死,你后悔不后悔?”
这个玩笑肯定不合适,看来它正好戳到爷爷的痛处,奶奶急忙向我使眼色。
爷爷愣一会儿,难过地说:“我当然后悔,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可我不能透露
啊。”
他的语调苍凉,透着深深的无奈。奶奶忙打岔:“睡吧,睡觉吧。”把我俩
赶走。临走时我看看目光苍凉的爷爷,忽然蹦出个随意的想法:作一个通晓未来
的先知或上帝,真不是轻松的职业啊。
9 月22日,亚运会开幕,彩旗如云,万众欢腾。这天,北京西北昌平一带发
生4.5 级地震,北京有震感,楼房晃了一下。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文老,还有主震吗?多大震级?会不会是第二个
唐山地震?文老,你是大家信服的预测大师,你说一句话我们就心中有底了……
爷爷疲惫地一次次回答:“不知道,我没有就此作过预测。很可惜,无可奉告…
…”不过,在他打给国家地震局的电话中透露出他的真实想法:“老张,我的预
测没有变,很可能只是一次前震,不要放松警惕。”
爷爷没有放松警惕,爷爷的神经之弦始终紧绷着。亚运会的日历一天天翻过
去,我和姐姐毕竟年轻,我们兴奋地计算着中国的金牌,慢慢忘了地震这档事。
但爷爷没忘。有时夜里起来小便,还能看到他静静地坐在竹圈椅中,就像雁群睡
觉时那个永远清醒的雁哨。
他还在等待,等待那个按照计算“理应到来”的强震。他的神经之弦绷得那
样紧,我总觉得若不小心碰着他,那根弦就会铮然断裂。奶奶没有劝他,只是关
照他按时吃降压药,也常常拉他出去散步。有一天,我忽然悟到这件事对爷爷的
意义——他已经把这次预测的正误设定为对自己理论的最无情的检验了!如果预
测错误,意味着他12年的辛苦白白浪费。刹那间我竟然盼着……啊不,不能这样,
连想想也是罪过呀。但愿爷爷错了,那个地震魔鬼不会来了。
亚运会结束了,魔鬼没有来。它至今也没有来到北京。
爷爷预测错了。在他后半生最大的一次战役中,爷爷悲壮地输了。
2 12年后的冬天,我在美国加洲大学洛杉矶分校读完博士回国,在国家地震
局找到自己的位置。上班后正赶上局里组织的一次大检查,对象是局属的各地震
观测台站,包括GPS 观测网,地磁、地电、重力、电磁观测站。现在国内观测网
站已经接近国际水平,能从宽频带、大动态范围和数字化地震资料中,对地震破
裂的时空进程成像,以指导地震的预报。这些年也有一些成功的范例,比如对95
年7 月12日云南勐连地震、97年3 月5 日日本伊豆地震都做出成功的长、中、短、
临预报。但总的说来,地震预报尤其是短临预报还远未过关。比如云南丽江96年
2 月3 日地震,在已经做出正确的长、中、短预报的有利条件下,却未能做出正
确的临震预报——恰恰这种临震预报对减轻伤亡是最重要的。
想想爷爷生前的研究条件,与现在真是天壤之别。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这么好的条件,预报成功率却一直徘徊在30% 以下,并不比爷爷高多少。
国家地震局的网页上,对于中国地震预测能力给出字斟句酌的自我评价:
“能对某些类型的地震做出一定程度的预报,但还不能预报所有的地震。较长时
间尺度的中长期预报已有一定可信度,但短临预报的可信度还比较低。”
读此文时我揶揄地想:这个评价真是千金难易一字呀。
我分在西北检查组,检查阿克苏、包楚、甘河子、高台等地震台。我们乘坐
越野车,风尘仆仆地跑了20天,观看那些在密封山洞中静静倾听魔鬼脚步声的各
种仪器。张爷爷也在这个组,他已经退休了,这次被返聘来参与检查。他脸上皱
纹纵横,那是多年野外生活留下的痕迹。一见面他就说:“小郁,洋博士回来了,
接上你爷爷的班啦,隔代遗传啊。”
我笑道:“对,隔代遗传,我姐姐也接了奶奶的班,在医学科学院工作。她
这会儿也在西北,在青海省。”
“不错,不错,你爷奶九泉下也安心了。晚上去找我,聊聊你爷爷。”
完结架空历史小说作者王晋康临界点评:构思新颖,题材独具匠心寓意深刻,情节跌宕起伏紧扣人心故事完整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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