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焦虑小说[王晋康]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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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探险] 《夏天的焦虑》作者:王晋康【完结】
内容简介
《夏天的焦虑》包括王晋康三篇的中篇作品《五月花号》《兀鹫与先知》、《夏天的焦虑》、《夏娲回归》和《长别离》。 王晋康的作品在中国科幻文坛上独树一帜,风格苍凉沉郁,冷峻峭拔,富有浓厚的哲理意蕴。他具备良好的文学功底,语言冷静流畅,结构精致,构思奇巧,善于设置悬念,作品具有较强的可读性,是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很好的结合。
作者简介
王晋康,中国科幻作家代表之一,14届中国科幻银河奖得主,1997年世界华人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奖得主,2010年国际科幻大会银河奖得主。
代表作有《蚁人》《四级恐慌》《七重外壳》《生死平衡》《时空平移》《水星播种》《类人》等。
夏天的焦虑晚上10点20分,王昊天离开他的高三甲(强化班)教室,回家。
这是个黑色的充满焦虑的夏天,哪个高中学生不得经过这一劫呢。早上5 点起床,
晚上11点睡觉,高强度的学习使他们蜕化成纯粹的学习机器,就像昆虫的一生中
要分化出吃食机器(幼虫阶段)和繁殖机器(成虫阶段)一样。
与同学分手,走过僻静的街道,清冷的月光伴着昏黄的路灯。过一座小桥,
左转,一个很陡的下坡,然后是梧桐树掩映的沿河小路。从高二起,妈妈就提前
退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屋专门照顾他。好多同学的家长也都是这样。因为——
中国孩子的高考竞争太残酷了,大人只能尽量为你们遮蔽一点风雨,爸爸这样说。
房屋紧靠护城河,大树遮得屋里阴暗潮湿。这儿是城市的死角,疏于治理,城河
护坡石的缝隙中,杂树已长到碗口粗细。河水很浅,河道里铺满旺盛的水草。死
水滋养出数量庞大的蚊子群,每夜都在纱窗外不知疲倦地轰炸着。这会儿就有蚊
群在他面前飞撞,他挥手赶走它们,掏出钥匙开院门。
一个小红点忽然越过夜空,轻捷地跳到门扇上。他回过头,见一线红光从河
对岸的一幢楼房里射出来。是激光微型电筒,这些天,街上的小屁孩几乎人手一
只,欢闹着,用细细的红线追逐行人,切割夜空。小红点轻柔地跳荡着,从门扇
上跳到他胸前,停留在那里,轻轻晃动。王昊天忽然童心大发,迈几步来到河边,
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枪口”下。那个小屁孩肯定胆怯了,立即熄灭激光,藏到黑
暗里。王昊天笑了,回身打开院门。
屋里泻出雪亮的灯光,从纱门里飘出蚊香和馄饨的香味。妈妈说:昊昊回来
了?又听见爸爸说:昊昊回来了?爸爸趿着拖鞋走出来,电脑屏幕在他身后发着
微光。爸爸今年也提前退休了,在家照顾患老年痴呆症的92岁的爷爷,同时写他
的科幻小说。爸爸生活得满辛苦的,常常这边灵感刚刚迸发,那边老爷子就拉了
一床。爸爸曾笑着说:不行,写不好了,写不好了,你爷爷害得我的文章都带着
屎臭味。
爸爸一般是住在爷爷家,昊天知道爸爸今天为什么要来——明天是“二摸”
(高考前第二次摸底考试。有时昊天想,不知道未来的人类,比如28世纪的人类,
还能不能理解这个高度简化的专有名词),爸爸不放心,要来为儿子壮胆。爸爸
说话很有技巧,他从不提“考试”这两个字,怕加重儿子的心理负担,总是绕着
圈子给儿子打气。不过,王昊天想,我早就看透大人的这点心机,所以,当爸爸
谨慎地绕着这个黑洞跳舞时,只能让昊天更紧张。
不过他不忍心对爸爸说破。
他匆匆吃完夜宵,简短地回答了爸爸的问话,然后推开饭碗说:我要玩游戏
去了。妈妈说,今天别玩了,明天要考……爸爸悄悄制止她,说,去吧,玩去吧。
昊天朝爸爸感激地点点头,坐到电脑前。每晚15分钟的电子游戏是他唯一的娱乐,
可以让他短暂地跳出现实,跳出焦虑,跳进光怪陆离的魔幻世界中去。
屏幕上这会儿是outlook 的界面,显示着一封E-mail. 他不经意地扫一眼。
“爸爸!爸爸!”他尖声喊。
尊敬的王先生:我偶然从古文献中看到你的科幻小说,油然生出敬意。在你
的同代人中,只有你(和少数几位哲人)能以平和达观的心态对待机器人(人工
智慧)的崛起。你在一篇小说中首次设计出“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在另一篇
小说中,冷静客观地分析了人工智慧(或曰硅基智慧)终将超越自然智慧的内在
原因:容量无限,寿命不受限制,可以方便地联网从而消除交流瓶颈,以光速思
维,基数庞大,进化迅速等。
可惜,你的思想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未能成为人类的主流意识,否则,那
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王先生,往事已矣,已经塌缩的历史波函数不可能重整。但不管怎样,请接
受一个后人的敬意。
A
B 莎菲新纪元772 年6 月24日“爸爸,这是什么?从哪儿来的?”他急迫地问着。
妈妈先走过来:“昊昊,咋啦?咋啦?”爸爸慢悠悠地踱过来,似乎有点难
为情:“你说这封E-MAIL?谁知道是哪个科幻迷捣的鬼,刚刚收到的。”他忍俊
不禁地笑了,“不过,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有创意的捣鬼。很佩服这家伙!说不定,
我会拿它作下一篇小说的骨架。”
“捣鬼?可是。这封E-mail的服务器是28cn.com,从没听说过这个服务器!
它怎么发过来的?”28cn,28centrory,它从28世纪发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黑客小子们没有办不到的事。”爸爸说,“别为它
伤脑筋啦,快玩吧,记住11点前要睡觉。”
妈妈问清是怎么回事后回厨房了,嘟囔着:一封信也值得一惊一乍的?我当
是蝎子蜇了呢。爸爸也过去了,王昊天盯着屏幕,盯着电脑后边的电话线。电话
线是他们搬来后临时架的,歪歪扭扭地贴墙而行,穿过门头,穿过墙头,爬上四
楼,跨过护城河,并入城市的电话网络。网络极其复杂、庞大、深邃,它连结着
全世界——焉知没有连结着过去未来?
爸爸说这是科幻迷的恶作剧,昊天不相信。信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平静的
苍凉),不像是捣蛋鬼们所能写出来的。他在瞬间作出决定,迅速点击界面上的
“回复作者”,信件地址栏中显出来信地址:A
[email protected].他把光标点在正文栏中,开始打字。字打不上去,原来情急中忘了调整文字输入方法。他忙
把爸爸用的“五笔输入”换成“全拼”,迅速打出:“我爸爸说这封信是科幻迷
的恶作剧,我不这么想。我相信它是从28世纪发来的。请回信。王昊天。”
在爸爸回到这间屋前,他迅速点击“发送与接收”,把信件发出去。爸爸进
来了,看见屏幕上不是游戏画面,随口问道:“你不是要打游戏吗?”他怕爸爸
追问,随手关了电脑,说,今天太晚了,不玩了,我要睡觉了。
妈妈已为他放好蚊帐。这套租房只有一间卧室,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爸妈
怕影响他休息,总是先避到外间,等他睡熟后再轻手轻脚地进来。空调机均匀地
嗡嗡着,关着的门外传来爸妈极低的说话声。昊天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的回信
化作电脉冲,沿着密密麻麻的网络坠入时间深处。他怀着莫名的紧张慢慢进入梦
乡,在梦境中,始终有四个字(那封来信上的四个字)在不安地跳荡:那、个、
悲、剧。
又是在晚上10点20分离开学校。晚自习时老师仍布置了大量习题,做得他昏
头昏脑。老师说,不指望考前的一个自习能学到什么,但这有助于你们保持临战
状态。昊天和同学只能苦笑:什么时候他们不是在临战状态啊,弦都快崩断啦。
前两门考得不好,这只是他的感觉,还没有对答案。考后不对答案是昊天的
惯例,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如果结果是残酷的,那就让它尽量晚几天来临。
他走过小桥,沿梧桐掩映的河边小路前行。取出钥匙开院门时,那个小红点又出
现了,在他头边左右晃动。他很欣喜,也开始怀疑自己昨天的判断:一个小屁孩
恐怕没有耐性每天熬到10点半向他打信号吧,也许是某个同学在捣鬼?可是,据
他所知,对岸的住宅楼中没有自己的同学。
他照旧跨出两步,向对方挥挥手。那道红线收回了,四楼那扇窗户沉入黑暗
中。
爸爸今天没来。妈妈说,爷爷又住院了。爷爷患老年痴呆症已经8 年,近两
年完全糊涂了,尽做一些可笑的举动。上次回爷爷家过礼拜,家人热热闹闹地聊
天,爷爷忽然急巴巴地说:快穿衣服,今天去陈王庙(?)赶庙会,快点快点,
牛车已经等在门口了。一家人都笑,爸爸拗不过他,和昊天扶他到门口,看牛车
到了没有。当然没有,门外是平坦宽敞的城市马路,不是车辙深深的牛车路;黄
色的出租车川流不息,牛车已经被时间之河冲走了。爷爷困惑地看了半天,难为
情地为自己打圆场:我糊涂了,记错了,咱们上午刚刚坐牛车去过嘛。
那会儿昊天心中酸酸的,也有些遐想:也许人老了就能打通时间隧道,随心
所欲地飞度过去未来?
爷爷糊涂后只有三件事记得准确:孙儿的名字、生日、孙儿今年要考大学。
爸妈常感叹,都因为你是王家唯一的男孙呀。这事让昊天心中沉甸甸地,他很感
动爷爷对自己的深爱,可是——它其实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啊。
吃完夜宵,他照例打开电脑。妈妈想干涉的,忍了忍没吭声。不过今天他没
有玩游戏,他点通“我的连接”,调制解调器吱吱地联上网。点击“发送接收”。
程序在进行信件检测时,他紧张地屏住呼吸。昨晚,在心血来潮中他向“未来”
发了封信,今天能收到回信吗?
有!有一封回信!
“昊昊:我早知道你爸不会相信我的信件,也知道你会回信的。我们在历史
中注定要相遇。
A
B 莎菲新纪元772 年6 月24日这封信反倒让他松口气,当然也有些失望。看来爸爸的判断是对的,可以肯定,这是某个同时代人(最大可能是他的同学)
的恶作剧,28世纪的人在古文献中怕是查不到他的小名吧,更不会对陌生人冒失
地使用昵称。他笑着打一封回信:“何时相遇?今天就想见到你。”
他把信件发出去,没有料到outlook 即时收到回信:“若想见面,请打开电
脑DVD 功能。”
他惊讶地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又偷偷看看身后。还好,妈妈没在身边,如
果让妈妈发现他在做白日梦,他会难为情的。他试探着打开DVD 功能。光驱中没
有放光盘,画面当然是空的。怀着隐隐的紧张,他专注地盯着屏幕,等待着。什
么也没出现。妈妈进来了,说,昊昊该睡了,明天还要考试呢。他只好关上电脑,
怏怏地回到床上。
那晚他梦见自己进入电脑屏幕,沿着错综复杂的缆线奔向时间深处。一个白
衣绿裙的女孩在前边等着他,手中轻轻点动着一束红色的激光。
晚10点20分,他离开学校走到城河边。那个小红点还会出现吗?他盼着它出
现,喜欢它的轻轻抚摸。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变成没有感情程序的机器人,一天
难得说上10句话,特别是女同学,她们更用功,课间休息还要捧着书本,或趴在
桌上假寐。只有吃饭时间气氛才自由一些。所以,虽然妈妈的饭菜比学校好多了,
但昊天一直坚持在学校吃早饭,以便留一点与同学感情交流的机会。
小红点果然在等着他,从门扇上跳到他的胸前,轻柔地抚摸。由于昨晚的梦
境,他暗暗修正了自己的判断:小红点的主人不像是男孩子,更像是一位温柔的
女孩。他知道对岸的住宅中有一个女孩,年龄与他相近,爱穿白色无袖T 恤,绿
色短裙,皮肤很白。她总是在星期六晚饭后到楼顶玩耍一会儿,在金色的夕阳光
幕中出没隐现。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眉眼,但足以形成一个清秀的印象。她的
行走很轻盈,有时隔岸把笑声洒过来。昊天觉得她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喜欢享受
她的身影和笑声。除此而外,他没有过多的想法,也从没想过到对岸去探查女孩
的底细。
不过,现在他相当武断地断定,这三天里手持激光电筒向他无言问好的,极
可能是那个皮肤白白的女孩。小红点还在他胸前颤动,有时向上抬高一点儿,又
马上害羞地降到原处。昊天取出今天特意买的激光电筒,把一条红线射到那扇窗
户上。对方似乎吓着了,红光倏然熄灭。昊天用激光的光斑点击着那扇窗户,但
那边的红线再没有出现。昊天笑了,带着笑意走进屋里。
爸爸今晚仍没来。昊天问:爷爷还没有出院吗?妈妈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
昊昊,这是你最爱吃的东关老店的凉皮,我特意去买的。二摸考完了,考得怎么
样?考不好也别灰心,离高考还有20天呢。昊昊,明天你怕得耽搁一点时间回去
看看爷爷。你爷爷这回不一定熬得过去了。今晚还玩电脑吗?少玩一会儿,这几
天太累啦。
妈妈去洗碗,王昊天打开电脑,拨号上网,打开outlook.没有信件,更没有
来自未来的信件。他不死心,怀着窘迫的期望打开DVD ,屏幕上显出:请将磁盘
插入驱动器。他没有动,仍盯着屏幕深处。眼睛看花了,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变化,
闪现出屏幕保护画面。不,不是原设定的屏保画面,是一片艳绿的草地,非常鲜
艳,非现实的颜色。草地中有一个很小的人儿,正在茫然四顾。他看清了,那小
人是他自己。
我跳出来——似乎是从电缆中挣脱出来,站在草地上。深深的草丛,碎碎的
紫花浮在上面,很多车辆倏然来去,速度极快,在我周围交织出一团光网。它们
的速度是非现实的,就像电子游戏中的情景。车辆在草尖上行驶,在它们离去之
后,草尖都不弯一下。
一辆小巧玲珑的汽车突然停在我的面前,司机是个与我同龄的女孩,白色无
袖T 恤,绿色短裙,很漂亮,是那种能上杂志封面的标准的美貌。她向我打招呼
:“喂,21世纪的麻瓜,请上车吧。”
麻瓜?这个词很熟,但我一时记不起它的含意。我迟迟疑疑地跨上车。这辆
汽车小得像甲壳虫,但座位足以容纳两人。我问:“你就是A
B 莎菲?是你给我回的信?”
“是我。是我设法把你——你的思维——从21世纪拉出来,进入28世纪。现
在,随我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汽车从草尖上滑过,周围出现很多建筑,都是非现实的风格。有的建筑像牵
牛花的须,螺旋状弯曲着,一直伸向蓝天;有的像龟壳,有的像睡莲,在蓝天下
闪烁着金龟子和珍珠贝的光泽。汽车猛然拉起来,穿过云层,直插蓝天,云眼中
露出无垠的海面,浮着一个个精致的人工城市。其中几个比较别致,是半球形的
透明建筑,通体射出粉红柔和的光芒,就像庞大的神鸟蛋。我贪婪地看着这一切,
莎菲则半侧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汽车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上天入地,她
似乎一点不怕与别的车相撞。当我把目光从远处收到她身上时,她说:“喂,麻
瓜,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问题,尽管问吧。”
我不加思索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在E-mail中唤的是我的小名,你怎么知
道?”
她的脸微微红了,蛮横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不过,这会
儿我本来不该知道的,那应该是10年以后的事。”她摇摇头,“不对你解释了,
你的麻瓜脑袋很难理解的。”
汽车浮在洁净的白云上,她的皮肤很白,近乎透明,质感细腻,茸茸的毳毛
若有若无。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我可以握握你的手吗?”
她看看我,迟疑地把手伸过来,我紧紧握住,放心地体味到皮肤的柔软和温
暖。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28世纪的机器人很可能不再是冷冰冰硬帮帮
的家伙。我迫切想知道她的身份——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从她给我爸爸的那封信
的口气来看,她可能是后者。但我难以开口。我犹豫着,这当口忽然忆起“麻瓜”
这个词的含意,这是小说《哈利。波特》中巫师世界对世俗人的鄙称,也许,它
现在变成机器人世界对旧人类的鄙称?这个疑问藏在心里始终是一根尖利的剌。
因为——她在信中透露过又在我梦中跳荡过的四个字,那、个、悲、剧!
我终于小心地问:“莎菲,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的脸色刷地沉下来:“我早知道你要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
在28世纪,这是最令人厌恶的问题吗?”
她用不加掩饰的鄙夷看着我,窘迫中我渐渐生出怒意,我说:“我当然不知
道28世纪的怪规矩。我只是一个愚蠢的麻瓜嘛,不知道它犯忌讳,更不知道它为
什么犯忌讳。”
我们冷冷地互相瞪着。莎菲慢慢平静下来,拍拍我的手背:“我为自己的冲
动向你道歉。不过——从今天起记住这个规矩吧,记住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现
在你想去哪儿?”
我冷淡地说:“我该回去了。妈妈不允许我在电脑里呆得太久,明天还要去
探望爷爷呢。”
她默默地把汽车降到原处,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次再见,麻瓜。”她
微笑着说,停停她补充道:“给你透露一点消息,但你不要太悲伤。你的爷爷将
在明天凌晨前去世。”
她扬扬手,一人一车在原地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团畸变的空气。
殡仪馆的灵堂上打着爷爷的名字和照片。照片是去世两年前照的,带着他晚
年常有的窘迫的笑容。那时他还没有完全糊涂,把屎尿拉到床上后便窘迫地傻笑,
好像知道自己理亏似的。儿女们逗他:爸,你一笑,俺们就知道你又犯错误了,
对不对?于是他笑得更加难为情。
如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永远再见不到爷爷了。
穿戴着制服制帽的乐队队员从侧屋里走出来,在会堂的右边列队。其中一名
与昊天的爸爸熟识,拎着小号过来,与爸爸低声交谈着:“92岁高寿,是喜丧了
……好老头啊……”他摇着脑袋,“我下岗了……吹鼓手,下九流的活儿……”
哀乐响起来,门外的氧气炮惊天动地地爆鸣。人群三鞠躬,致悼词。悼词用
尽高级的褒词,但也干巴得没一点水分:“忠实于人民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
60年如一日……桃李天下……沉重的损失……”
王昊天作为长孙站在前排。从前天起他就对这个场面怀着恐惧,但恐惧的原
因却无法示人——他怕自己在追悼会上哭不出眼泪。他爱爷爷,也知道自己在爷
爷心中的份量。但爷爷的病拖得太长,死亡已是数次敲门的熟客。昊天的悲伤经
过几次揉搓,已经不新鲜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忧惧告诉爸爸,怕爸爸生气。他嗫
嚅着告诉妈妈,妈妈叹口气,没说他该怎么办。
悼念人群向遗体告别,依次同家属握手,有人小声说着“节哀”。昊天羞惭
得不敢仰头,爸、妈、伯、姑的泪水反衬着自己的无情无义。人群肃穆地移动,
但一旦走出吊唁厅,他们就马上摆脱屋内的压抑,在门外大声谈论着。也许有人
在那里指指戳戳:你看,王家的长孙没流一滴眼泪……
轮到亲属向遗体告别。爷爷穿着臃肿的寿衣躺在水晶棺里,神态安详,面色
红润(作过美容)。外面是酷热的夏天,爷爷穿这么厚不热吗?爷爷一直在惦记
着孙儿能考上重点大学,光宗耀祖,他到底没能等到这一天。现在,即使自己考
砸爷爷也不会知道了,这使昊天觉得悲伤,又有莫名其妙的轻松——随之又感到
羞惭和自责。
负责火化的工人推开亲属,熟练地把尸体推到里屋。在骤然升高的哭声中,
昊天对爷爷投去最后一瞥。爷爷同家人永别了,要孤零零前往另一个世界,在那
儿没人照顾他了。悲伤突然袭来,就像是一场迟到的冬雪。昊天的爸妈互相搀扶
着走到厅门口,发觉儿子一个人留在后边,他捂着嘴,肩膀猛烈地抽动,泪水在
鼻凹里汹涌流淌。
晚上昊天没上晚自习,在家读外语。到平时下课的时间,他对妈妈说:“我
出去转转。”打开院门,来到护城河边。梧桐树如黑色的剪影,繁星在树叶的隙
缝中安静地眨着眼睛。对岸四楼的那个窗户一直黑着,小红点没有准时出现。昊
天掏出自己的激光电筒迟疑着。他想同那个女孩(?)告别,他的考场在县中,
离这儿较远,爸爸已经在那地方定了宾馆房间,明天就要搬过去。然后是三天考
试,考试后他就不会再回这儿了。在这个焦虑的夏天,那个红色小光斑的轻轻抚
摸是荒芜心田中的一口活泉。他不忍心让它在生活中消失——但也“不忍心”使
它明朗化。他不愿让诗境中的女孩变回到普通人,还原成一个被高强度学习榨干
灵气的高中学生。那么,就让它保存在朦胧的记忆中吧。
他掏出激光电筒,调整方向,让光点爬上那扇窗户。就像触发了灯光开关,
那扇窗户刷地亮了,显出一个身影……果然是个女孩,他这些天的直觉没有欺骗
他。灯光是粉红色的,很柔和,女孩穿着背心,肩膀和脖颈处镶着粉红色的光边。
面部贴在窗玻璃上,这边看不清楚,无法分辨她是不是那个白衣绿裙的女孩。
她分明在凝视着这边。几分钟后,昊天熄了电筒,那边的灯光也熄灭了。
半球形建筑通身射着粉红色的光芒,十分柔和,也十分明亮。在它的光照下,
方圆百里的山石树木都像是浸泡在红色中的半透明体。它也映着莎菲的身影,她
穿着白色小背心,绿色超短裙,身体的边缘镶着柔柔的红边。半球十分巍峨,半
埋在地下,外露部分大如巨峰。密密麻麻的光网在它内部闪烁流动,变幻莫测。
莎菲说:“昊昊,你不是要看看28世纪的电脑吗?它就是。是集中式的电脑,
全世界一共有100 台,互相联网,和人类之间也是互动的:每个人可随时从中央
电脑里汲取信息,每个人的智力活动也同时对中央电脑的运行做出贡献。它们有
一个好听的绰号:大妈妈。我们都是她们的共同儿女。”
我疑惧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再望望莎菲。这么说,她只是大妈妈的一个共
生体,就像是断掉后仍会在地上跳动的壁虎尾巴?我不愿相信,我期盼它只是一
个荒诞的梦。记得哪本书上介绍,若想确认你是否处于梦境,有一个最可靠的办
法——问一个你也不知道的数学问题。因为,梦幻是不可能给出正确答案的。我
笑着说:“我能问大妈妈一个问题吗?”
“当然。”
“那就请她给出一个比21257781—1 更大的素数。在21世纪,这是数学家发
现的最大的素数,共有378632位。”
莎菲同大妈妈有一个短暂的意识交流,然后流畅地念出一长串数字。她说这
是中央电脑此前得到的最大素数,有十亿位。你若想要更大的素数也行,它可以
在5 秒内算出来。我却陷入尴尬——我问一个自以为聪明的问题,却无法确认这
个答案是否正确。刚才我报的最大素数是在一本数学小册子上看到的,那上面还
介绍了素性检验的简便方法,可惜我忘了。我只好撇开这个问题,又问:“请大
妈妈介绍21世纪之后发生的战争,可以吗?”
没有任何警告,一道电流忽然击中我,我倒在地上抽搐,喉咙中吼吼地干呕,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莎菲惊惧地连声喊:“不要,不要!”她用身子护住我,急
急解释道,“大妈妈,不要杀他,他是21世纪来的麻瓜,不懂今天的规矩。我保
证他不会再问这些蠢问题了!”
她抄起我的身体,塞到甲壳虫汽车里(在她的臂膊中我似乎失去了重量)。
汽车迅速离开大妈妈,爬高又降低,降落在齐腰深的青草里。莎菲不停在喊我:
“昊昊,昊昊,你听见我喊你吗?”我能听见,但她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而且
我的全身肌肉和声带一直陷在粘滞的时间场里——忽然我会说话了,我艰难地说
:“莎菲,谢谢你。可是……”
莎菲扭过脸,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该死的麻瓜,又顽固又愚蠢的家伙,
你为什么念念不忘那件事,为什么?”
“莎菲……”
“滚,滚回你的21世纪!”
昊天离开住了两年的房子,随爸爸到考场附近的宾馆。是一个中低档的宾馆,
房间非常狭窄,放两张床和一个茶几后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不过房间的设施倒
基本齐全,卫生间、空调、彩电、装修过的门窗,喷塑的墙壁。爸爸把两人的牙
具摆到卫生间里,问他:“这个小蛋壳怎么样?我挑房的最低标准是必须有空调,
有卫生间可以冲澡,给你创造最好的临战状态。今晚甭看书啦,听爸爸和你拉拉
闲话。”
那晚爸爸说的话比三年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他说,“昊昊,今天彻底放松吧。
考好考坏爸妈都不会怪你。你不相信?这次可是真话。逼你苦读这三年,爸妈的
力用尽了,你的力也用尽了,若还是考不好,莫不成爸妈还能杀了你?把你赶出
家门?其实,爸爸早就清楚,现在的上学太苦,简直是摧残灵性,但又不得不昧
着良心逼你。为的是让你能进入一个好大学,有一个自由起飞的平台。这毕竟是
当今社会最保险的人生之路。说到底,爸爸是个庸人哪。”
听着爸爸掏心窝子的话,昊天真的放松了。这些年,他时刻懔懔地斜视着身
后的几双眼睛:爸爸妈妈的、爷爷奶奶的、甚至姑姑的、姐姐的、伯伯的。他是
王家唯一的男孙,身上担着这个家族的责任啊。这个责任让他睡梦中都逃不开焦
虑。他笑着说:“爸,我要考上大学,你们就不再监督我了,对不对?”
“对,彻底不管了,想管也管不到了。我们已尽了做父母的责任,那时由着
你娃子踢蹬吧。爹妈只管给你准备学费,管到你上硕士,博士。只有一条,记住
毕业后别让爹妈帮你找工作。”
昊天忽然叫起来:“爸,我的文具盒!我已经收拾好,忘到桌上了。”
爸爸生气地皱起眉头,旋即松开:“哼,作官的把印都丢了。你还不错嘛,
没等上考场才想起来。”他穿上衣服,“这么热的天,又得罚我跑一趟。你先睡
吧,我等你睡熟再回来,免得打搅你。”
爸爸走了,他冲了热水澡,躺在床上,慢慢进入朦胧状态。爸爸今天的话真
的让他放松了。三年噩梦般的高中生活,他做过多少与考试有关的梦?梦景总是
焦灼的:考题老做不完;正答题时钢笔没水了;向监考老师请假上厕所,却总也
尿不尽……有时甚至梦见他大学毕业了,找工作时还要考试,正襟危坐的考官竟
是他的小学班主任,那位老师得意地笑道: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一辈子也逃不
脱呀。
不要再想这些了,他坚决地告诫自己,爸爸已经帮我把焦虑抛到一边了。睡
吧,睡吧睡吧。
他睡了,进入一个陌生的梦景。
他和莎菲把汽车停在山底下,徒步向上攀登。莎菲说,今天是复活节,是新
人类最盛大的节日。山路上到处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喜气洋洋,陌
生人互相点头问好。山顶上是那座生命之碑,一座色泽洁白的无字碑,高与天齐,
上端隐在白云中。夏风吹来,碑体微微摇摆。王昊天望着它,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莎菲说不要紧,这是超高强度的材料,极为坚韧,耐腐蚀,耐老化,它至少可以
屹立十万年呢。
人们到了山顶,首先向生命之碑合掌礼拜。昊天问:他们都是基督徒?我知
道复活节是基督教的节日。莎菲摇摇头:不,所有宗教都消亡了,基督教的复活
节也消亡了。这是新的复活节,是全人类的节日。她领着昊天合掌礼拜,围着碑
体转了一圈。昊天在默祷时,“不安”一直在心中蠕动。他想知道为什么要立这
个碑,想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复活”,是在什么时候“复活”的。不过他已经学
聪明了,不敢问这样“令人厌恶”的问题。
上山的人们做了短暂的礼拜后就散开玩耍。莎菲领昊天来到一处草地,铺上
餐巾,把野炊的食品摆出来。莎菲说,尝尝28世纪的食物吧,你若留在28世纪,
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
食品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香甜绵软,十分可口。忽然一男一女两个小
孩跑过来:“莎菲姐姐,真高兴见到你!”莎菲站起来迎接:“你好,小多吉,
不有你,小阿雅。坐下吧。”
两个小孩都只有六七岁,十分可爱,忽灵灵的大眼睛,眉目清秀,身体匀称。
两人坐下来,笑嘻嘻地打量着昊天。女孩问:“莎菲姐姐,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莎菲看看昊天,笑着说:“暂时不是,以后……是吧。”
小女孩趴到莎菲肩上,嘁嘁地咬耳朵,话题大概仍是关于昊天的。男孩文静
地坐着,笑容明朗,目光纯洁。昊天对男孩的印象很好,也许这个天真的孩子能
回答他一直想知道的事。他凑近小孩,小声问:“小弟弟,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请问吧。”
“你知道为什么要树这座生命之碑?你知道为什么要过复活节?”
男孩忽然尖叫起来,昊天绝想不到他能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异教徒!人
类公敌!莎菲姐姐,他在问我那个犯忌的问题!”
两个孩子的笑容突然消失,满怀敌意,周围的人也怒目相向。昊天低下头,
心中发冷。莎菲冷冷地看看他,对小孩说:“不要紧张,他是从21世纪来的麻瓜,
不懂今天的规矩。不用理他就是了。”
她把两个小孩哄走,转回头,冷淡地沉默着。昊天别转目光,口气硬硬地说
:“很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其实我也恨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点心事。你把我
送回去吧。”
高考结束了,黑色的夏天挽了个结。租房内的家具都搬走了,但昊天坚决要
求把电脑再留一天,让他“痛痛快快”玩一次。妈妈很不乐意,嘟囔着“还得再
租一次三轮,又得15块钱”。不过她还是勉强答应了。
屋中只剩下昊天一人,他留下电脑并不是为了玩游戏,他想再次通过屏幕进
入未来世界。那里有他的焦虑,有他未完成的责任。谁知道呢?也可能电脑搬迁
到新地方,这个时空通道就再也接不上了。
10点20,他照例来到河边,用激光电筒向对岸问询。没有回答,那扇窗户安
静地藏在黑暗里。可能那女孩也是在这儿租房的高三学生,考完后已经搬走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是爷爷。爷爷狡猾地笑着:孙孙,不要想她了,今生你们俩不
完结架空历史小说作者王晋康夏天的焦虑点评:生动有趣,全文结构紧凑,完整故事情节具有吸引力,人设丰满,力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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