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小说[金庸]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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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行》作者:金庸
《侠客行》是当代作家金庸创作的长篇武侠小说,1965年首次连载于《东南亚周刊》。
《侠客行》主要叙述一个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经历。该书有许多耐人寻思之处,潜隐着许多“玄机”,体现着金庸对于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体验。
第一回 烧饼馅子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臝。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赢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数为京城,却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小镇便因侯赢而得名。当年侯赢为大梁夷门监者。大梁城东有山,山势平夷,称为夷山,东城门便称为夷门。夷门监者就是大梁东门的看守小吏。
每月初一十五,四乡乡民到镇上赶集。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蹄声渐近,竟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蹄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过不多时,唿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竟四面八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强盗?”
镇头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说话也不图个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的大爷们来了,哪还有你……你的小命?再说,也没听说光天白日就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过来。马上乘者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们,大伙儿各站原地,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嘴里叱喝,拍马往西驰去。马蹄铁踹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可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丙边厢又有七八匹马冲来,马上健儿也一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地不动,那就没事,爱吃板刀面的就出来!”
杂货铺那伙计“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的,想要说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马七一名大汉马鞭挥出,甩进柜台,勾着那伙计的脖子,顺手甩带,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汉的坐骑一股劲儿向前驰去,将那伙计拖地而行。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前蹄踩落,正踩中他大腿,那伙计大声哀号,仰天躺着,爬不起身。
旁人见这伙人如此凶横,哪里还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牢在地上一般,只全身发抖,要他当真丝毫不动,却也干不了。
离杂货铺五六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作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根油条。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弯着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眼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他在面饼上撒些葱花,对角一折,捏上了边,在一只黄砂碗中抓些芝麻,撒在饼上,然后用铁钳夹起,放入烘炉。
这时四下里唿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本在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再发出声息。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个人喀、喀、喀的皮靴声,从西边沿着大街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脚步声渐渐近来,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吓得呆了,只那卖饼老者仍做他的烧饼。皮靴声响到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头,见面前那人身材甚高,一张脸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满是疙瘩。卖饼老者说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烘炉中夹了个热烘烘的烧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那高个儿又一声冷笑,说道:“拿来!”伸出左手。那老者眯着眼睛道:“是!”拿起那新焙的烧饼,放入他掌中。
那高个儿双眉竖起,大声怒道:“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烧饼劈面向老者掷去。卖饼老者缓缓侧头,烧饼从他脸畔擦过,啪的一声响,落在路边的一条泥沟旁。
高个儿掷出烧饼,随即从腰间抽出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的寒气逼人,说道:“到这时候还不拿出来?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卖饼老者道:“大爷认错人啦,老汉姓王。卖饼王老汉,侯监集上人人认得。”高个儿冷笑道:“他奶奶的!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你乔装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载,可躲不得一辈子。”
卖饼老者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都要翅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仁义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弟兄,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高个儿怒喝:“吴道通,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卖饼老者脸色微变,左颊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又是一副懒洋洋神气,说道:“你既知道吴某名字,却仍对我这般无礼,未免太大胆了些吧?”那高个儿骂道:“你老子胆大胆小,你到今天才知吗?”左钩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通左肩钩落。
吴道通向右略闪,高个儿钢钩落空,左腕随即内勾,钢钩拖回,便向吴道通后心钩到。吴道通矮身避开,跟着右足踢出,却踢在那座炭火烧得正旺的烘炉之上。满炉红炭陡地向那高个儿身七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热油也猛向他头顶浇落。
那高个儿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锅热油已泼上他双腿,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通双足力蹬,冲天跃起,已窜上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猛地里青光闪动,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通举铁钳挡去,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他那铁钳虽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单刀挡回,便在此时,左侧一根短枪、右侧双刀同时攻到。原来四周屋顶上都已布满了人。吴道通“哼”了一声,叫道:“好不要脸,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铁钳两股,左挡短枪,右架双刀,竟将铁钳拆开,变成了一对点穴双笔。原来他这烤烧饼的铁钳,由一对类似判官笔的短兵刃合成,双笔之间用钢扣扣住。
吴道通双笔使开,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敌三,仍占上风。他一声猛喝:“着!”使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地从屋檐上滚落。
西北角屋顶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地瞧着三人相斗。
白光闪动之中,使单刀的忽给吴道通右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中。那使双刀的怯意陡生,两把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护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走近身前,右手食指陡地戳出,径取吴道通左眼。这一招迅捷无比,吴道通忙回笔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过铁笔,改戳他咽喉。吴道通笔势已老,无法变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着上前,右手又伸指戳出,点向他小腹。吴道通右笔反转,砸向敌人头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人炅道通怀里,便这么两步急冲,已将他铁笔避过,同时双手向他胸口抓去。吴道通疾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为对方抓下一长条衣服。吴道通百忙中不及察看是否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笔笔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向前疾冲,双掌扎扎实实地击在对方胸口。喀喇喇的一声响,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翻跌而下。
那高个儿两条大腿遭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正自暴跳如雷,只双腿受伤不轻,无力纵上屋顶和敌人拼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相助,是以只仰着脖子,观看二人相斗。见吴道通从屋顶摔下,那高个儿大喜,急跃而前,不待他挣扎着站起,双钩扎落,刺入吴道通肚腹。他得意之极,仰起头来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腹。
突然那高个儿纵声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见他胸口插了两支铁笔,自前胸直透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前后直涌,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吴道通临死时奋力一击,那高个儿猝不及防,竟为双笔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通身子,见也已停了呼吸。他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见他长衣之下背上负着个包裹。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见包中有包,一层层裹着油布,每打开一层,周牧脸上的喜意便多了一分。一共解开了十来层油布,包裹越来越小,周牧脸色渐渐沮丧,眼见最后已成为一个三寸许见方、两寸来厚的小包,当即伸手摆过,捏了一捏,怒道一“他奶奶的!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叫:“细细地搜,什么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黑沉沉的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烧饼店墙壁、灶头也都拆烂了。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掉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个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地坐在墙角边。那高个儿接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半死不活的身子便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之处。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烧饼。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臭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门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头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周牧见再也查不到什么,喝道:“收队!”
唿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的尸身,横着放上马鞍,片刻间走了个干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隐没,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那伙伴入店,给他接上断腿,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但听得东边劈劈啪啪,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没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起。小丐吓得呆了,心中评评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站起身来。嗒嗒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清楚,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齿,不令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沟。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但全身吓得软了,一双脚哪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开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炷香时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身子虽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旁。小丐见那死尸双脚又动,大声惊呼,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地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小丐一个打滚,避在路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行路蹒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小丐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小丐直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件物事,待得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经离去,竟顾不得胸腹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幸得平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得唿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闪险,仓促间无处可藏,无可奈何之际,便将那物随手放入烧饼。那高个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开。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哪一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情势紧迫,他咬一咬牙,伸手拔出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他猛觉得一阵剧痛,伤门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肚子,但提着小丐的左手突然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通全身虚脱,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地下,拼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儿步,腿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去,右手却兀自牢牢地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旲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地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管发抖。但这次奔来的马只有两匹,也没唿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是“乌云盖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墨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头戴黑色软帽,腰间系着的长剑插在黑色剑鞘之中。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振出,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通死去不久,伤门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丙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嗒嗒,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长期同受操练,是以奋蹄急驰,竟也双驹同步,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驰。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駿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远了。
马不停蹄地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头奔去。
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尚有数里之遥。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将到临近,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哪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抬眼瞧去,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挺腰站起,抱拳说道:“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众汉子轰然站起,都微微躬身,示意礼敬。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瞧去,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听说他夫妇双剑厉害,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怕他何来。”
石氏夫妇同时还礼。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知道我名头。”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抱拳行礼。
石清拱手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转头对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分”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给人说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当年嵩山相会,曾听庄兄说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兄莫怪。”他改口称之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自然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什么,先来推个干干净净。”说道:“那跟贵寨毫无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听到过他讯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时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我若不说,反而显得不够光彩了。”当即打个哈哈,说道:“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效了一点微劳。这吴道通得罪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理啦。”说这几句话时,双目凝视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说不上得罪了愚夫妇什么。我们追寻此人,说来倒叫周世兄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我们金刀寨也听到了。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唉,不知是哪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送了性命。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力呢。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物事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打起主意来,这口了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详详细细地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站起身来,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为了得,我们李大元李头领的性命送在他手下。后来周头领出手,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脏粉碎……”此人口齿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拆墙翻炕,说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便即全神戒备,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罢,若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见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料来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斗。适才周牧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众,当下脸上仍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一句话,要单独跟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事无不可……”下面“对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紧,已让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力。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敢有丝毫怠忽,哪知石清说动手便动手,竟捷如闪电般抓住了自己手腕。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领,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对方手中,急欲运力挣扎,但身上力气竟忽然间无影无踪,知要穴已为对方所制,额头立时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最好也没有了。”回头向闵柔道:“师妹,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刻即回,请师妹在此稍候。”说着缓步而行。闵柔斯斯文文地道:“师哥请便。”他两人虽为夫妇,却师兄妹相称。
金刀寨众人见石清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夫人又留在当地,谁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地受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时便会摔倒,只得拼命奔跑。从火堆到树林约有里许,两人倏忽间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右手成抓,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在他身前自右而左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带,已将他右臂带向身后,左手一把抓拢,竟一手将他两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后。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动怒?”周牧只觉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踹出的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软软垂下。这一来,他只一只左脚着地,若再向后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来一观。请取出来吧!”周牧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在我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了。”他想骗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众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妇武功再强,也难免寡不敌众。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当我是什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周牧“啊”的一声,只见他已从靴筒中倒了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惊又怒,又是诧异:“这……这……他怎地知道?难道是见到我藏进去的?”其实石清一说要搜,便见他目光自然而然地向左脚一瞥,眼光随即转开,望向远处,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显非虚假,而此物却在你身上搜出,当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脸色微变。
周牧急得涨红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地道:“你背叛安寨主,可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受那斩断十指的刑罚么?”周牧大惊,情不内禁地颤声道:“你……你怎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开了他双手,说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怎瞒得过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嚓嚓嚓几下脚步声轻响,有人到了林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多承石庄主夸奖,安某这里谢过了。”话声方罢,三个人闯进林来。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闩、二寨主冯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来追寻吴道通之时,安寨主并没说到派人前来接应,不知如何,竟亲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画饼,而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将难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仰慕得紧,一直无缘亲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人同去盘桓数曰,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训。”
石清见安奉日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知说话却甚得体,一句不提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刀寨盘桓。可是这一上寨去,哪里还能轻易脱身?拱手还礼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安寨主盛情……”
突然间青光闪动,元澄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随手将那小包递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给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让对方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惊,眼见寒光闪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将那小包掷回。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开单刀,着地滚去,径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落,这一招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长剑其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
安奉日见情势危急,大叫:“请留……”石清长剑继续前刺,冯振武心中一凉,闭目待死,只觉颊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长剑却不再刺下,原来他剑下留情,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面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竟半分也相差不得。跟着听得嗒的一声轻响,石清长剑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情”字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倒提单刀,满脸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后,口中喃喃说了两句,不知是谢石清剑下留情,还是骂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鞘。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林间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口,闪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说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小包掷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间,只听得嗖的一声,石清手中夺自元澄道人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包刚撞上对面树干,长剑已然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只穿过小包一角,却不损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运劲之巧,落剑之准,实不亚于适才连败元澄道人、冯振武的那两招。长剑钉着小包高高挂起,离地丈许,若有人跃高欲取,剑柄又高了数尺,伸手拔剑便极不容易,而身子跃高,后心便卖了敌人,敌招攻来,难以抵扔。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只听他说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决定此物谁属,丝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主请!”他早就听说玄素庄石清、闵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他制服元澄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心中丝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尽是虚劈,既表礼敬,又是不敢贸然进招。
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进招吧!”
安奉日这才挥刀斜劈,招未使老,已倒翻上来。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绝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化多端。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招破招,守得甚为严谨,三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那便一剑快似一剑。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暗暗惊慌,唯有舞刀护住要害。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墨剑的剑锋已贴住了刀背,顺势滑下。这一招“顺流而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若使刀者武功了得,安奉日只须刀身外掠,立时便将来剑荡开。但石清的墨剑来势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凉飕飕的碰到了他食指。安奉日大惊:“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心念电转之际,石清长剑竟硬生生收住,非但不向前削,反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际欲不撒刀,也不成话,只得松手放开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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